在南非，缺席的父亲塑造了社会裂痕，也重塑了家庭样貌。
“没有父亲，孩子就会面对一片空白。”在开普敦贫困区Khayelitsha的一间屋子里，Victor Pike对满屋的男人们说。作为NGO“Father A Nation”的社区工作者，他倡导一种“积极的男性气质”，希望缺席的父亲能承担起责任。“我们的国家之所以破碎，是因为父亲不在，我们成了没有父亲的一代。”
这并非危言耸听。美国智库“家庭研究所”对43个国家做的调查显示，南非是唯一一个不到一半孩子与双亲同住的国家。如今，南非只有36%的孩子能与生父同住，在黑人群体中这一比例更低，仅为31%，比上世纪90年代末种族隔离结束时下降了整整十个百分点。
研究表明，没有父亲陪伴成长的孩子往往成绩不佳，更容易在成年后失业，甚至卷入犯罪。最贫困的孩子往往也是缺乏父亲陪伴的群体，这让因果关系很难分清。但常识告诉人们——只要父亲在，孩子的生活机会总会更多一些。
然而，缺席的父亲既是南非社会问题的根源，也是结果。它反映了历史与文化如何在停滞的经济中交织。种族隔离时期，黑人男性几乎被强迫从农村招募到矿山和工厂工作，被集中安置在全是男性的宿舍，家人却被迫留在原地。1984年，Desmond Tutu在领取诺贝尔和平奖时，痛斥种族隔离是“侵蚀黑人家庭生命的癌症”。
在Khayelitsha，Pike告诉大家，他的父亲在金矿工作，一年里他只能见到父亲五天。有人说，自己父亲从未回过家。还有人红了眼眶，回忆起圣诞节时，因收不到礼物而被朋友取笑的场景。
那么，为何在种族隔离结束后，父亲缺席的现象反而更加严重？部分原因在于，虽然90年代政治发生了巨变，但经济结构却并未真正改变。旧的模式仍在延续。另一方面，女性在经济上的独立也改变了局面。随着流动限制解除，更多女性进入劳动力市场，她们的就业比例从40%升至55%。1994年后20年间，性别薪酬差距逐渐缩小，在低收入群体中几乎消失。再加上儿童补助金，许多女性发现，她们完全可以在经济上独立于孩子的父亲。
在南非，人们普遍认为父亲的角色是供养者而非照料者。有研究显示，很多男人称自己是“ATM父亲”。文化习俗也强化了这种身份。例如“lobola”(通常被翻译为“新娘价格”)，要求男人在结婚前向女方家庭支付一笔钱；如果男人在婚外生子，还必须支付“inhlawulo”(“赔偿”)才能获得父亲的权利。
这些习俗无形中筑起了壁垒。许多想参与孩子成长的父亲却被挡在门外。更糟糕的是，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失业率从20%攀升到33%，大多数黑人男性要么无业，要么只能在非正规经济中艰难谋生。一位参与Pike课程的男人叹息说：“我们的社区希望我们像超级英雄一样，能挣到足够的钱。”
但缺席的父亲并不意味着母亲孤身抚养。对占人口82%的黑人群体来说，扩展家庭反而更常见。如今，66%的黑人家庭是由扩展家庭组成，核心家庭仅占21%；而在白人群体中情况正好相反，71%是核心家庭，扩展家庭仅占19%。这种差异究竟是文化传统，还是经济压力所致，很难一概而论。富裕的黑人家庭更可能是核心家庭，但无论如何，孩子成长的枝桠往往出自整个家族的树冠。
在这些扩展家庭里，姑姨、祖母的角色极其重要，但其他男性的存在也同样关键。2010年以来，更多孩子与非生父的成年男性同住，而不是与亲生父亲同住。这些人可能是母亲的新伴侣、叔叔、祖父或兄弟，被称为“社会父亲”。
一些研究显示，如果孩子与非生父男性共同生活，虐待风险可能增加。但也有很多社会父亲带来正面影响。去年发布的《南非父亲状况报告》发现，近三分之一的社会父亲会帮助孩子写作业、读书。更有不少人承担经济支持。早些年的一份报告提到，一个名叫Yanga的男人，月收入1.5万兰特，他不仅养育了与妻子共同抚养的两个孩子，还支持妻子的另一个孩子、自己前段关系中的孩子(不与他们同住)，以及两位侄子。
2023年，南非总统Cyril Ramaphosa公开表示：“缺席父亲的挑战，是我们国家最大的悲剧之一。”然而，政府在这方面几乎没有实质行动。于是，像往常一样，民间组织接过了责任。
“Father A Nation”只是其中之一。还有机构开设“游戏工作坊”，为父亲们提供导师。NGO“Heartlines”甚至通过WhatsApp开设父亲辅导服务，并拍摄了短片《Playing Dad》，讲述一位冷漠的传统父亲突然要独自照顾儿子的故事，试图通过媒体改变人们对男性与父亲身份的认知。DG Murray Trust的Kwanda Ndoda制作了一部关于黑人男性幼儿照护者的纪录片，他说：“如果孩子看到男性在照护岗位，他们就不会认为照顾只是女性的责任。”连《芝麻街》的非营利部门Sesame Workshop也创造了一个名叫Zikwe的新木偶角色——一个出租车司机，因为姐姐外出工作，不得不照顾她的一组三胞胎。
这些努力能带来多大改变尚未可知。两年前，一段在TikTok上疯传的视频令人唏嘘：一个男孩说，他长大后也要像父亲一样忽视自己的孩子。挑战之大可见一斑。但在Khayelitsha，Pike并未气馁。他的听众安静地聆听，最后他带领大家祈祷，请求上帝帮助他们，“不要重蹈父辈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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