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注*(星号)的词句原文为中文拼音,人名均为音译;

作者Elaine Hsieh Chou个人主页:http://www.elainehsiehchou.com。

*

在美国,我样貌平平,在台湾人眼里,我是个丑女孩。在抵达台北前我就知道这一点。从机场转搭捷运和计程车的路上,沿途列着很多美白护肤产品、双眼皮美容手术和美瞳广告。我从没见识过这些。我一直认定一个黑发黑眼的人不可能一夜之间变成金发蓝眼。但在台北,美貌已经成为某种唾手可得的东西,我得为自己的丑陋负责。

到家的第一天晚上,我被迫学会了这道理。外公外婆在一家很大的海鲜餐厅安排了接风宴,我所有的阿姨、叔叔、表兄弟姐妹都到场了。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是8年前,我还只有5岁的时候。出于某种成谜的考量,我父母认为13岁的女孩完全有能力独自搭飞机回台北。餐厅里,我的座位被安排在比我大两岁的表姐旁边。

这天我头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站在餐厅外,边讲手机边照一面嵌在便携化妆盒里的镜子。她身材瘦弱,皮肤苍白,嘴唇看起来像刚吃完草莓,汁水还残留在上面,和街头广告里的女人们很相似。当她走进外公外婆包下的私人包间,我下意识以为她走错了。“妹妹”,边说,她边握紧我的肩膀,外公和外婆在一旁呵斥她到得太晚。

我原本打算对她冷淡,但近乎在见面的第一个瞬间,我就喜欢上她了,她就像是我收到的一份昂贵礼物。

“暑假你待在这里的期间,菈菈来照顾你。”外婆说。

表姐表妹*,”她笑起来,“终于相聚了。”

“你们看,姐妹两个长得一点也不像!”三姨大声说。

其他人应和着点头,纷纷列出他们认为我们外貌不像的部位。

她的皮肤比我白。

她的鼻梁挺立,我的塌陷着。

她身材瘦削,脖颈骨骼突出。

我很胖,光是看着我,他们就觉得饿到不行。

二叔拧了一下我的手臂。“美国人都给她吃什么呀?”他问。室内响起一阵欢快的笑声,如同菈菈和我根本不在场。

菈菈朝我倾身,贴着我小声说:“我们应该把他们全杀了。”

感激之情在我胸腔里蔓延,令我几乎想要亲吻她。

我被安排住在外公外婆的公寓,跟菈菈睡同一个卧室。自从她妈妈在她还是个婴儿时出走,菈菈就一直跟外公外婆住在一起。她的爸爸,即我妈妈的弟弟坤叔,酒瘾和毒瘾都很大,外公外婆都认为他没法照看女儿。我在餐厅见到他时,只看到他两排被槟榔染得黑乎乎的牙齿。关于菈菈的妈妈,我不怎么了解。家里的每个人,包括菈菈,都表现得似乎她从来没存在过。

菈菈的房间一点儿也不像年轻女孩的住处。墙壁显出一种发黑的绿色,藤条编制的家具布满灰尘和油污。一扇高高的窗子俯瞰邻居四方形金属围栏的庭院,窗前挂着洗好的衣服和颜色鲜亮的塑料篮子。跟公寓的其他房间一样,卧室门框上方钉着一座耶稣受难像。

我打开行李箱、开始收拾带来的物件,外婆带着两杯木瓜豆奶走进来。

豆奶尝起来有点恶心,有股甜味。“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喝这个?”我问。外婆没说话,挥了一下手,拖着脚步往她的卧室走。

菈菈转过身对着我,双手隔着睡衣捧住胸部挤了挤。

“可以让它变大。”她小声说。

接着,她演示了一番她每晚的例行锻炼。我学着跟她一起揉腋窝和胸部之间的皮肤,直到发痛——我的胸部只是一片平坦松弛的皮肤。我们一齐仰躺在床上,朝天花板伸展双腿,直到酸得无法动弹。

“这样脂肪就不会流下来、堆积在腿上。”菈菈解释道。

我们并起拇指和食指捏住鼻梁,一路往下,在鼻尖用力捏一下。等到做完,我们两个看起来像整晚都在打喷嚏似的。

“你做这些多久了?”我好奇道。

菈菈扬起头。“从我10岁开始。”

我感到一阵对自己的愤恨。要是早点开始锻炼,也许我现在就会跟菈菈一样漂亮。要是我以前知道人可以改造自己的身体就好了。

白天,菈菈带我去了西门町和人潮涌动的复兴大街。我们沿着立满高层大楼的街道漫步,墙面上交错印着各式标志,狭窄的巷子里有许多小店,我们用手指戳着排成列挂着的衣服、手机吊饰和廉价首饰。店里贩售的衣服我一件也没买,因为只有S和M两种尺寸。晚上我们一起去夜市,吃了葱油饼和酱汁牡蛎面。小摊前挂着袋装的啵啵茶,焦糖显出一种棕褐色。空气混杂着烟味和臭豆腐的气味,很呛鼻。

我们站在立式灯牌下面的走道,用唾沫沾湿餐巾纸,擦掉手指上的油渍,然后挽起手臂。我喜欢盯着菈菈看,她走路的动作就像很讨厌鞋底沾地一样,咀嚼时喜欢闭上眼睛,从来不喝冰饮料,因为“那会让女人痛经”。要是白天她吃了油炸食物,晚上就只喝白开水。晴天外出时,她总带着一把内衬带紫外线防护的阳伞。

离外公外婆的公寓不远有一家杂货店,我们在那找到了防晒霜、带染唇功能的面膜和滚动瘦脸仪。这时我再次明白,在台湾,人是可以选择变美的。

每天晚上睡前,我们两个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聊天。菈菈问起我在家里的生活。我告诉她美国同学们会欺负我,叫我去偷试卷答案,在洗手间扒掉我的上衣、把我的胸部露给男生看。还有一次,她们把我锁在教室里一整晚。

我撒谎了。这些都不是真的。学校的男生都很怕我,女生们完全不跟我说话。我只有一个叫米妮的朋友,比我低一个年级,无论我说什么都会照做。我经常故意把她弄哭。有时我会突然很讨厌她,因为即使遭受这样的对待,她还是想和我做朋友。放暑假的前一天,有个男生评论了番我和米妮的关系,用词既恶心又虚假,我冲他的脸揍了一拳。

这些我都没告诉菈菈。我喜欢看她睁大眼睛转过来,问我“真还假?*”好似无法理解我的同学怎么会这么残忍。我喜欢她说她希望他们都死掉,要是她在我身边,她会叫他们再也不敢伤害我。她甚至让我在一叠纸上写下他们的名字。从没有人这样关心过我。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传达我的感受,只得伸长手臂,用力握住她的手掌。

我问起菈菈的朋友,她语焉不详,说得很少。在这个黑绿色墙壁的房间里,她令我吐露了很多,我却始终无法探到她的内心。

*

外婆外公在台北有几家连锁饺子店,总店位于一条细长的巷子内,就在他们公寓楼下。菈菈和我在家里待腻了,加上外面天气湿热得要淌水,我们就去了饺子店。店里一直开着冷气,又能避开外婆没完没了的碎念,菈菈还可以看家里不让看的电视节目。

饺子店内里十分狭窄逼仄,两排布满擦痕的桌子沿墙壁排开,上面放着一张过时的虎年台历。门口放着一个用来煎饺子的金属台,一台很小的电视吊在天花板一角,正放着一档明代背景的古装肥皂剧。里面出场的女人都画着蓝色眼影。

店面的后半部分是一间隔开的卧室,住着经理和他妻子,据菈菈所说,从她记事起,他们就在店里帮工了。外公外婆的介绍词千篇一律:男人叫“叔叔*”,女人叫“阿姨*”。没人告诉我他们真正的名字。叔叔长相丑陋,眉毛长得很长,性格安静;阿姨身材发胖,有点傻傻的,一眼看过去,令我感觉有点烦躁。

下午的时候,店里客人很少,阿姨提出要教我包饺子,菈菈接过话说她可以教我。阿姨站在一旁,看着菈菈用手指在盛水的碗里沾了一下,沿着面皮边缘划圈,再夹起一团猪肉白菜馅搁到中间。她轻轻合起面皮,手指按着接口的褶皱,直到面皮显出一把扇子的形状。

菈菈很擅长包饺子,我喜欢看她包,但自己包不好,要么馅料不均匀,要么面皮压得太薄。如同其他所有事,我和她丝毫没有可比性。这令我能毫无保留地爱她,我如此坚信。

阿姨走开去厨房取面皮的间隙,菈菈悄悄问我有没有注意到她的萝卜腿*。

“她的什么?”

“萝卜腿!就是腿长得像萝卜一样。”她不耐烦地盯着我。这种情形时有发生,我的中文缺失了某些词汇,每到此时菈菈都会望着我,仿佛刚刚想起我们之间有某些无法逾越的鸿沟。

当天稍晚,她从外公外婆公寓二楼的冰箱里拽出一根白萝卜,抓在手里挥了几下,又拿出另一根,将它们贴在小腿处。

“白萝卜,明白了吗?”

我最近才在台北见到这种粗实的蔬菜。外婆会用它跟猪骨一起炖汤,烧到萝卜变得半透明,白色的丝条一缕一缕从中心剥落下来。从菈菈的语气,我听出有一双萝卜腿并不是好事。

“我的腿像萝卜吗?”我问。

菈菈细细看了看我的腿。

“不像。”她说,“你的腿是健康的腿。美国女生都会运动,对不对?”

“是的。”我撒谎道。

菈菈的双腿又瘦又直,不知道有没有能形容她双腿的蔬菜。

再去饺子店的时候,我提醒自己留意观察阿姨的双腿。最开始我没能看到,她要么坐着,要么忽然出现在我旁边,问我要不要她帮忙。离得近时,我注意到她眼窝深陷,嘴巴显出一种花瓣似的褶皱,颧骨高耸,覆盖着一层薄汗。她脸上有些部位很漂亮,发现这点令我吃了一惊。以前我一直认为她必然是很丑的。

她去店外倒水时,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腿。她下半身弓着,双腿像两个朝内拐的括号,大腿和小腿之间没有过渡,本应是膝盖的地方只有两块白色的凹痕。我以前从没见过这种腿,但以后在台北我会开始四处留意人们是不是长着萝卜腿。

“我看到她的萝卜腿了。”我悄悄对菈菈说,

“是不是让人很生气?”

我望着阿姨的背影,的确感到一种内在的渴望,想咬上那对肥腿,或者把它们切成方方正正的块状。

“是。”我回答,“她的腿让我感觉,怎么说*,很刺眼。”我不知道中文的哪个词可以描述我的感觉。

阿姨忙其他事的时候,我们轮流侧过头张大嘴,假装要把她的腿咬掉,或者手掌放平伸出手指,作势用一把大刀把她的腿锯断。我们当着叔叔和阿姨的面开她玩笑,有时客人也在场。

“你觉得人的腿尝起来像什么?”一个人问。

“像萝卜!”另一个大声回答。

“什么萝卜?”

“当然是白萝卜!”

阿姨说我们是一对好玩的姑娘,说着,她花瓣似的嘴露出笑容。

*

不久我们发明了新游戏:讨论怎样完美地杀掉阿姨、切断她的腿、把它们烹饪好。我们乐此不彼,在公寓楼附近一座阴郁的空地或者711便利店说个不停,后者冷柜里放着成排的小瓶养乐多。

菈菈说她会在阿姨去早市的时候下手,一脚踢上她的萝卜胫骨,再把她拖走。我提议选阿姨在厨房做饭的时候,我们从后面勒住她的脖子,把她拉到巷子里。

但我们在烹饪方法上犯了难。什么菜单才合适?

一天,外婆又在准备萝卜猪骨汤。菈菈凑了上去。这天她穿着她中意的婴儿蓝短裤和露背背心,长发朝上绑成一个高马尾。

“加多少盐?多少度?要烧多久?”外婆一步步示范时,她埋头在哆啦A梦笔记本上写个不停,作出十分专注的模样。

“哎呀,认真听我讲!”菈菈朝我扮鬼脸时,外婆呵斥了一声。

烹饪阿姨的腿并不是最难的部分,最辛苦的是如何把她的腿切下来,又避免把血搞得到处都是。

“我知道了!”某个下午菈菈说,“我们得把她搬进浴缸里。”

“没错,”我答道,边在脑中描绘出阿姨的裸体,“她的胸可能有哈密瓜那么大。”

“还有黑黑的长毛的乳头。”菈菈点点头,“一天到晚站在油乎乎的店里,她的脚肯定有一股酸臭味。”

“还有很土的内衣!内裤边高到肚脐那种。”我见到过店后面的露台挂着带花边的高腰内裤,褪了色,像老式窗帘。我们一齐沉默片刻,阿姨的裸体在我们脑海中飘浮着。

“然后呢?”我问。

“然后我们往浴缸里倒开水,把猪骨头和盐加进去,就在浴缸里煮。这样不会弄脏,更方便。”

讨论着,我发现自己嘴里分泌了许多唾液,好像真的喝到外婆的汤。我咽下口水,同意浴缸是至今为止我们想到最好的主意。

当天晚上我刚睡着不久,腿上隐约感觉到一阵湿意。我睁开眼,菈菈一排白色的小牙齿正贴着我的小腿骨。

“是什么味道?”我带着睡意问。

她朝后撤开,唾液和皮肤分离时发出一声很轻的脆响。

“白萝卜!”她捧住我的腿,“你自己尝尝。”

我凑近自己的小腿舔了一口。有一瞬间,我尝到了类似生白萝卜的苦味。

菈菈笑起来。“你有没有发现小腿摸起来跟胸部很像?”

我抬起腿,腿肚上的赘肉轻轻摇晃起来。菈菈十分用力地捏住它。

“你觉得叔叔会咬阿姨的腿吗?”我问。

“他可能会对真正的萝卜兴奋呢。也许就是因为这个他才娶了她!”

“他们上床的时候,他可能得先在她腿上蹭蹭才行。”

菈菈被逗得大笑起来,隔着房间,外公使劲拍了一下墙壁。她捂住嘴,揪住我的脚踝,力道令我发痛。

菈菈睡着时,一只手臂仍搭在我肚子上。在美国,像她这样的女孩连我的名字都不会知道,更不要提和我如此亲近。我感到无比幸运,她是属于我的,我也属于她,我们被简单而毫无逻辑可言的血缘维系在一起。

*

八月,菈菈开学了。她的学校在板桥,从公寓搭捷运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到。开始上学后,她每天早上很早就得出发,晚上8、9点才能到家。每当我问她想不想去逛夜市,或者看电视节目,她总说太累了。夜里她睡着得也很快,我们不再每晚聊天了。

幻想她在学校——跟老师、同学和朋友们在一起的生活令我难捱,她从没提起过他们。我对他们有种没来由的仇恨。

外婆不放心我独自在台北市里乱逛,于是空闲时我在饺子店里帮工。菈菈开学后,阿姨似乎认为自己有责任填补她的空缺。她问起我爸爸的工作,我和妈妈的关系,我有没有男朋友之类。我不想说太多的时候,她会继续聊下去,仿佛自始至终都是她自言自语。我往面皮上洒水,再把面皮递给她。她就坐在我旁边,接过面皮,包成一个漂亮的扇形小袋子。她的存在感无比清晰,散发着汗水和一种类似苦药味的混合味道。偶尔菈菈会到店里,每到这时阿姨就会忽然很沉默,不过仍会微笑、脸上显出快乐的神色。我们继续原本的活,菈菈坐在我右侧。

我的表姐不怎么和阿姨讲话,除非想叫她给我们拿点喝的,好似阿姨不是给外婆外公干活,而是给她。我不明白其中的缘由,不过阿姨在菈菈面前唯命是从的模样令我有种甜腻的快感。

*

菈菈开学后几个星期,一天晚上,阿姨邀我吃茶。那天菈菈没有回家。我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她了。外婆说她这阵子都睡在爸爸家,他的住处离学校近些。

我原本不想应邀,但外婆执意要我去,还叫我带了一盒我最喜欢的、烤得酥脆的太阳饼,正中满满的都是糖霜。不知道阿姨一个人能不能吃这么多,我思考道,也许可以给她一个,把其余的都留给我和菈菈。

没有顾客的喧闹声和肥皂剧当背景音,店里显出一派寂寥。叔叔背靠一面墙睡在椅子上,双眼紧闭,眉头皱紧,好像睡梦里都还在发火。

之前我从来没进过他们的卧室。房间和店面之间连一道门都没有,仅仅用门框上的一排珠帘隔开。室内空间比我想象得宽敞,一张床沿墙而放,床尾挨着一个凹陷的塑料沙发,正前方搁着一个塑料咖啡桌。所有家具都用刺眼的荧光漆重新粉刷过。

见我拿着太阳饼进来,阿姨称赞了声“好乖*”,令我联想到人们对狗的夸奖,因此感到一阵痛恨。她取出一个托盘盛好太阳饼,给我们各倒了一杯茉莉花茶。接着,她絮絮叨叨地说起叔叔背痛的老毛病和讨人厌的邻居。边听,我边点点头。

忽然,在我拿着一片包装纸玩时,阿姨声调一转,变得谨慎起来。

“你知道今年夏天你过来我有多开心吗?”

我笑了一下,拿起茶杯喝起来,尽力不去盯着阿姨赤裸的双腿。

“我一直想给你看件东西。”她说。

她伸出手,从咖啡桌下取出一个皮质的相簿,翻到其中一页。照片上是五个年轻姑娘,都穿着白裙子,神色端正地站成一排。

阿姨指着最左边的姑娘。“这是你妈妈。”接着滑向她旁边,“这是我。”

我眯起眼睛瞧着已经褪了色的照片,试着从中辨认出妈妈的脸。照片里的她留一头短发,发尾朝内微卷着。

“噢。”我应了声,内心很反感阿姨和我妈妈存在某种我不知情的联系。“你确定这是我妈妈吗?”

“是呀!我们以前去台北同一个教堂。”她解释道,接着,她指了指另一个长发编成两个辫子的姑娘。

“你知道她是谁吗?”她问。

“不知道。”

“是菈菈的妈妈。”照片里的人又高又瘦,和菈菈一样,但很难说她们长相是否相像。我一直觉得菈菈继承了妈妈的外表,因为我舅舅坤叔实在丑得要命。想到此处,我脑海里浮现出他布满麻子的脸和发黑的牙齿。

“菈菈长得和她爸爸一点也不像。”我只得说。

阿姨大笑出声,像打嗝一样夸张。边笑,她边给我们添了些茶。

“哎,那当然啦!”

“什么意思?”

“噢你不知道吗?”她用一种高兴得近乎骇人的口吻问。

“你舅舅坤叔和菈菈的妈妈是青梅竹马。菈菈的妈妈16岁时怀上她高中老师的孩子,整条街的人都知道。大家都骂她,不过坤叔还是很爱她。”

她小啜了一口茶。

“生下孩子后,菈菈的妈妈就消失了。坤叔突然多了个孩子要养。她是个漂亮的小姑娘,没人有意见,但大家心里都懂。你外婆外公起初很生气,不过渐渐地就待她跟亲生孙女一样啦。谢天谢地他们都信天主教,不然她一定会被扔掉。”到这,她说得快喘不上气来。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我问。

“我给你外婆外公干了很多年活,当然什么都知道。”

我一言不发。阿姨按捺不住似的问:“你妈妈没告诉过你吗?”

“没有。”我又吃了个太阳饼,舌头只尝到一股干涩。

“所以我和菈菈其实没有血缘关系?”

“血缘是没有,但你们还是一家人呀。你们永远都是姐妹,表妹*和表姐*。”

我举起杯子,将茶水一饮而尽,以冲刷喉咙里堵塞的甜腻感,然后不顾礼仪地径直站起身。

“我得走了。”我说,“晚安*。”

阿姨垂着头,把一个桔子切成4瓣。

晚安*。”

那天晚上,我梦到自己躺在一锅汤里沸腾。一双巨大的手把我放在水龙头下冲刷、展平在一张厨房纸上拍干,再放到一面木质的菜板上。菜刀贯穿我身体的每一下都带来一阵愉悦的战栗,仿佛某人正触碰我的腿根。

*

一个星期后我再次见到菈菈,她身上有种陌生的气味:香烟、油炸食品,以及甜到呛人的香水混合在一起。晚餐桌上,她比平时话都多。我有点不耐烦,想要她快点吃好、我们一起回房间,给她讲阿姨的事。我甚至独自练习过一番如何描述那间小得可怜的卧室和塑料沙发。我们会为阿姨可悲的举动笑得前仰后合。我坚信阿姨为了疏远菈菈和我编了个故事出来。每一次她称赞我“好乖*”,我都感觉得出她刻意想要接近我。

洗完澡,菈菈回到房间,关上门。她毫不介意在我面前一丝不挂,用原本围着身体的毛巾擦起头发。她的乳头是桃子似的粉红色,与我不同,我的是暗褐色。我不想让她知道,于是每次换衣服时都面向墙壁。

菈菈穿上白天的衣服,没有换睡衣,让我有些不解。我原以为她要走到床边抱抱我,手臂已经略微抬起来了。但她只是躺到床上,扭动着滚来滚去。

“妹!我有好多事要告诉你。我交男朋友了。”说着,她抱起一个枕头,“他会骑摩托车!名字叫年筑。”

“噢。”我说。胃部被失望攥紧。我尽力若无其事道:“那很棒啊!”

我抱了抱她,鼻腔里充斥着熟悉的香皂味。“他多少岁?”

“18岁。”

菈菈松开手,把头发翻过来,用一把梳子整理打结的头发。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他,妹。”

“真的很棒。”我重复道。

我试着给阿姨的话题起个头。以前,菈菈会边戳我的肚子边问我们什么时候去杀掉阿姨、拿她熟透的腿来吃,但最近很长时间,她都没再这么做了。

“我这也有新闻。”我试探道。

“给我讲!”菈菈的声音穿过长长的黑发传出来。

“萝卜腿阿姨一直说谎话。”

真还假*?”

“真的。她给我讲了你妈妈。她说她——”

“别说了。”菈菈打断我,“那个蠢女人知道我妈妈什么?”

我从没看到过菈菈这个样子。有那么几秒钟,她和往常判若两人。也许阿姨并没撒谎。

“对不起。”我低声说。

两声短促的喇叭声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菈菈跳起来,踮着脚尖往窗外看。我望着她朝某个人挥手。

“我等下回来。”她说,语调恢复了轻快。

她照照镜子,撮上唇彩就出门去了。过了片刻,我下到起居室,暗自害怕外婆外公会听到大门关上的动静。一片漆黑中,只有角落的鱼缸泛出幽幽蓝光。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听着年筑的摩托车引擎声逐渐远去、消失在巷口。

凌晨4点,菈菈回来了。她钻进被子里时,我假装被吵醒,打了个哈欠。

“姐?是你吗?”

“对,接着睡吧。”

“我不困了。你去哪里了?”

“爱情旅馆。”

“哦对。”我心里涌起一种怪异的感觉,似乎菈菈一个人去了某个原本答应带我一起去的地方。我用一种冷淡的口吻问:“你们做了什么?”

“我舔了他,他也舔了我。”她小声笑起来。

“是什么感觉?”

她思索片刻,叹了口气。“像要融化了。他就像吃冰淇淋一样。”

过了一会儿,菈菈的呼吸平息下去。她合着双眼睡着了,嘴角仍然像笑一样往上挑着。我尝试消去脑中的幻象,但仍无法自制地看到年筑的手掌贴在她胸前、脑袋埋在她腿间,嘴巴里发出贪婪的响动。我转过身,飞快地自己做了一次。

*

接下去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再见到她。再次见面时,菈菈承诺会在我回国那天——下个星期四逃课,像以前一样陪我一整天。

“在饺子店等我,我早上回来。”她说。

“没问题,记得带上你的刀!”

她愣愣地望着我。

“做汤呀,你懂的。”我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腿。

她笑起来,脑袋转向另一边。

星期四早上,我早早起床收拾东西,把行李箱拽到前门门口。我的航班晚上起飞,时间并不算太晚。我拆开给菈菈的礼物,又重新包好。是一个陶瓷做的白萝卜,覆着一层薄薄的绿漆,头部贴着几根真萝卜丝。我在礼物盒里放了几张空白的信纸和写着我通信地址的信封,这样我们就可以给彼此写信。

早上8点钟,我下楼到饺子店待着。阿姨在我附近转来转去,让我感到一阵焦躁,以及渴望更多的关注。我戴上耳机,竭力不去时时关注从入口进来的人。到了中午,我已经包了一百个歪斜的饺子,菈菈仍旧没有现身。

“菈菈去哪里了?”阿姨用一种甜甜的嗓音问。

我没出声。她给我取来一支红豆冰棒。我用门牙咬了一口,冷得我发痛,也令我感觉快乐。

“别担心。”阿姨说,“她会来的,她一定得来!”

“我没有担心。她可能遇到什么事了。你知道她男朋友骑摩托车吗?”

阿姨没有回答,只是动手收好我包的丑饺子拿去给叔叔煎。她走开后,一股无名怒火将我吞没。我讨厌她苍白的皮肤,她的嘴唇,她肥胖的萝卜腿。我脑海中勾勒出一把砍肉刀将她的血肉整齐切片的景象。

我继续包饺子,几十个几百个,好像丢了魂一样。

有几个饺子侧边的面皮破了,鲜红的猪肉馅很像人脸上的褶皱。

我再次抬起头时,天色已经黑了。来吃晚餐的客人纷纷散去。阿姨端来一盘新煎好的饺子和一小碟醋。她坐到我斜对面,催促我快点吃。

突如其来的饥饿把我淹没了。我夹着饺子塞进嘴巴里,酥脆的馅料和光滑的面皮制造出一种矛盾的口感。接着,我为自己如此喜爱这种食物感到愤怒,伸手把盘子推向她。

“其实我很讨厌饺子。”

阿姨起身离开。我听到卧室门口的珠帘彼此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不知什么时候,我伏在桌上睡着了。醒过来时,对面楼的灯已经全暗了,邻居的狗也一声不响。时间临近午夜,巷子一片空旷。

发觉阿姨不在,我陷入一阵恐慌,甚至没在意自己错过了航班。

“阿姨?”我叫了一声。

叔叔背靠墙壁睡在椅子里,眉毛紧蹙,双臂抱在胸前。两瓶空了的台湾啤酒立在他脚边。

我起身走进他们的卧室,被荧光漆刺了一下眼睛。

我拉开衣柜抽屉又合上,打开床头柜柜子又关上,只找到几个发圈和一把指甲钳。我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也不在乎会不会被发现。我躺倒在床上,用力揉眼睛,努力忍住泪水。

有什么人进到房间里。“妹妹?发生什么事了?”

我以为阿姨会斥责我,但她只是重重地坐到我旁边,手掌收紧攥着一袋苹果。她的嗓音透着一股疲惫,我头一回明白过来在惯常的笑容背后,她必定十分不幸福。

阿姨递给我一张纸巾。“你姐姐还是爱你的。”

“不。她不是我姐姐。”我们姐妹相称,但现在这两个称呼已经毫无意义。“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哭起来。

“我不知道。对不起*。”阿姨用塑料袋缠住手腕。“你想不想吃太阳饼?”她问,“喝奶茶吗?”

我摇摇头,哭得更厉害了。哭声令我自己感到窘迫。阿姨似乎有点被吓到了。

“我做点什么好?”她问。

我无法直视她的双眼。她穿着一件印有卡通兔子图案的白色T恤,袖子鼓鼓的。我想起菈菈和我曾盘腿坐在床上,熬到深夜,一直聊阿姨的身体,以及我们想拿它做什么。好似她的身体并不属于她,而是我们的所有物。

“让我看你的乳头。”我低语道,“求你了。”

起初,她没有动。然后,她掀起T恤,解开内衣。她用T恤遮住自己的脸,布料像一面荧幕一样绷得紧紧的。

菈菈和我,我们都错了。她的乳头不大,也不黑,是粉红色,线条平滑。她的胸部很美。我把脸埋进去,呼吸着阿姨皮肤的温暖热度。泪水和鼻涕沿着她的身体往下滑。阿姨轻轻拍着我的头发:“没事的,没关系*。”

过了片刻,她放开我,叫我在原地等着。我听到她走进浴室、打开花洒。她走出来:“好吧*,快起来吧。”

她俯身跪在我面前,帮我脱掉衣服,像照顾一个小孩。先是我的衬衣和短裤,然后是袜子和内衣。她牵着我的手把我领到小小的浴室里。浴缸里的水显出一种淡绿色。阿姨握住我的手臂,帮着我进到浴缸。我伸展双腿,脚底贴上贴满瓷砖的墙壁。

水面升起白色的热气,旋转着往上飘。一股香气飘进我的鼻腔,仿若外婆熬了几个小时的猪骨萝卜汤。我合起手掌圈起一捧水,贴上嘴唇,喝了下去。

本文译自 guernicamag,由 Grilled_Pints 编辑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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