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

作者:朱愚

天气逐渐回暖,热空气上升与残留的冷空气相遇,将云层压得很低,忽明忽暗 。入晚时分,雨水飘落,细如丝,轻如烟,弥漫整个西林村。

夜里风雨如晦,雷声隐隐。隔了很久,雷声又响一次,怕是惊醒许多梦里人。第三次雷响时,天色已经发白。村里的先生说,这是老天爷唤醒沉睡大地的日子。

荒了许久的草木重又逢春,生机勃勃, 致使寒冬里那些雪藏的虫豸破土而醒,故而这时节称作惊蛰。

次日风息雨霁,天色放晴。

村里路面不平,坑洼处积了很多水。家门口地势偏低,其中一滩水洼边卧着一条蛇,通体暗青。这是我十二年来,第一次见到蛇。

青蛇一圈圈地蜷着,头搁在碎石块上,尾巴伸进水里,一动不动。旁边围着几个小孩,甚是好奇,又很惧怕。其中一人说:它已经死了,快弄走,不然天黑了鬼魂会来缠人。这是前院胡奶奶的孙子,乳名叫盼盼,七岁半。

剩下的小孩听他这么一说,就更怕了,但不忘催他:那你弄啊,扔到山沟里去。盼盼脸色发白,吞吞吐吐地说:这里又不是我最大,该让最大的弄。一群孩子把头转向了我。

青蛇身子弯弯曲曲,只看一眼心里就发毛了,我正想着怎么处理,盼盼不知从哪捡来一根棍子,递给了我说:挑起来扔到山沟就可以了。

心里虽然很怕,但在一众比我小的孩子面前,我不能露出怯态,不然太丢人了。接过棍子,慢慢在蛇身上拨弄了几下,青蛇突然游了起来,竟然是活的。我吓了一跳,棍子差点脱手。

几个小孩也受到了惊吓,脸色苍白,一边想走,一边却又很好奇,犹豫不定。盼盼说:不要让蛇进院子,进谁家谁家就倒霉,快挑起来。

这里离我家最近,青蛇一直往前游准能游到我家院子里去,听盼盼这么一说,我不知哪来的胆气,抄起棍子就朝着青蛇戳。

雨水很浅,青蛇游得很慢,我很轻松就挑了起来,刚想松口气,蛇头扬起,蛇身又太滑溜,就又掉了下来。挑了几次,总是掉下来。我心里一急,便用棍子敲蛇的脑袋,连敲几下,竟让我给敲死了。再用棍子挑起,就稳住了。大伙来了兴致,似是把我当成头领,赶着去了村旁的山谷。最终将蛇扔进山沟,我提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

之后过了几天,我时常梦见山谷,眼前景象清晰异常,只见白云深深,青霭茫茫,满山古树经历亿万斯年,沐雨而青,因风而啸。

不知过了多久,有天吃过饭胃里突然难受,坐在椅子上就哼哼了一阵。奶奶知道后带我去了村里的卫生所,开了两敷药带回家吃了。第二天去上学,在课堂上肚里一阵绞痛,于是请了假回家休息。接连七天,肚里每天都很难受。天天吃药,却总不对症。

奶奶心里很急,问我最近吃了什么东西。我说就正常吃饭,没在外面吃过什么。又问我碰见过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我说就弄死了一条蛇,其他也没做过什么事。奶奶脸色很是难看,坐着不再说话。

第二天中午,奶奶让我换了身新衣裳,自己也换了套洗得干净的马褂,吃过饭就拉着我出了门。

大地回春,树上已经有了嫩芽,路边的草地也泛着绿,我和奶奶沿着小路往村里走了一阵,来到一处人家,没有院子,只有一栋低矮的土房子。

进了门,屋里烟雾缭绕,但陈设精洁,堂中一张八仙桌,桌上三个香炉,里面星火闪烁,甚是诡异。桌后立着药橱,瓶瓶罐罐虽多,却是井然有序。旁边站着一个老太太,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奶奶一声不吭,拉着我一块跪倒,朝着八仙桌磕了三个头。

又过了一阵,老太太睁开眼睛,伸手搭上我胳膊,左手按住脉门,右手掐指算了几算,半晌无声,唯有屋外悠悠传来几声鸟啼。算了半晌,左手伸掌抚在我的头顶,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许久之后,老太太跟奶奶轻声说道:你猜的不错,就是金线,这么些年来,还没走干净。

奶奶听了若有所思,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轻轻搁在八仙桌上。来时我看到过,奶奶把两百块钱裹在了手帕里。老太太似乎没有看到手帕,又回到了闭目养神的状态。奶奶没再耽搁,便拉着我出了门。

回到家后,奶奶找来一条红色丝带,缠在我手脖子上。又嘱咐我不用解下来,要戴三天。然后用白布包住几叠草纸,带着我到村头十字路口把草纸烧掉,连着三天烧了三次。

我问这是做什么。奶奶说:你打死的那条蛇是金线派来的。我问金线是谁,奶奶说是盼盼的哥哥,早年离奇失踪,村里人都说是被蛇王卷走,做了蛇精。我再问怎么失踪的,为何说做了蛇精。奶奶便不再说话。

回到家后过了好久,奶奶才又说到:你既然摊上这个事,跟你说也无妨。

金线小时候很顽劣,光打伤别人家小孩,就统共十多次,还常常践踏别人庄稼,后来跟几个小孩捉迷藏,藏在米缸里,再之后就不见了人,村里刘老太太说,米缸外盘了条蛇,把金线魂魄盘了去,尸体化成了血水,蒸发不见。

我问刘老太太是谁。奶奶说就是三天前带我过去,给我看邪症的那个老太太,家里烟雾缭绕那位。

奶奶说金线小时候就习惯作恶,是个恶魔种子,后来被蛇王盘去,就成了蛇精,小时候犯了事,常常被村里的大人打,长大了怀恨在心,后来做了妖有了本事,就想着报复回来,所以金线就号令一些小蛇袭击村里的小孩。金线失踪已经十年,被蛇缠过的小孩也有十个之多。

我听得云里雾里,为什么我这毛病跟金线有关,难道就这样任金线胡作非为吗?奶奶说:刘老太太一直在作法跟金线斗,前年已经把金线的精魄引走,不再作恶咱们西林村,谁知道今年刚打春,你就打死他一条蛇,然后被他下了蛊。

刘老太太说金线恶念太重,还没走干净,不过刘老太太这十年来,善事做得多,法事做得稳,降服金线也不难,再说邪不胜正,况且咱们在村头烧得那些东西就是刘老太太给的符箓,效果灵验,你手上也戴着开过光的锁魂绳,经过这一次,金线怕是以后再也不敢来了。

时间如脱缰的野驴,跑得飞快。就这样无灾无难过了两年,我和盼盼成了要好的伙伴。

当初金线使青蛇缠我,他是盼盼的哥哥,但我和盼盼仍做了朋友。因为盼盼也被金线祸害过,他说此生不再认金线作哥哥。

原来我被青蛇缠绕之前,盼盼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流鼻血,后来才发现是被金线施法残害。金线害过的人中,大都年龄比我虚长,只有盼盼和我差不多年纪,所以我们更会觉得同病相连。

盼盼说:我已经拜刘老太太为师,学了一些趋吉避凶的法子,将来再碰上金线,我一定要他好看,只是可惜他死的时候我还没出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我说:你还不到十岁,金线已经修炼了十几年,你对付得了吗?盼盼说:你没入我们这行,不懂我师傅的手段,别说金线早修炼了几年,就是再给他多些时日,或者他再有个帮手也敌不过我。说完,一脸洋洋自得。

虽然盼盼说话有点傲气,但平时跟他一块玩,多少也明白他的本事。比如有年夏天,村里的女人生孩子难产,稳婆使出了浑身手段都没用,最后还是盼盼点了根线香,请了菩萨才让婴孩顺利诞生。

还是那个夏天,我们在河里游泳,有个幼童在岸边玩耍,不小心滑入河里,下去两个大人都没救上来,盼盼吟诵歌诀请了水神,使落水的孩子浮了上来,最后获救。

每次回到家我就会跟奶奶提到这些事,奶奶只是听我说,从不说些别的。整个村子里,只有奶奶跟刘老太太说得上话,我希望能通过奶奶这层关系,拜刘老太太作师傅。奶奶总是不许,说这种本事不看情分看缘分,盼盼能拜师,那是他福泽深厚,而我缘分未到,求也没用。我问怎样才叫有缘。奶奶不答。

花落花开,岁月如流,冷暖空气交替三次,摸着颈上喉结,算来又过三年。

入夏时节,盼盼忽然在周末找上我说:最近师傅法眼夜观天象,算得有大事发生,让我过去交待事情,你也跟我去吧,师傅没说不许,咱就当她默认了。

我心头一喜,暗想这是不是我的机缘。

中午吃过饭后,我和盼盼就出发了。一路无话,曲折行了百步,刘老太太家里远远传来药香,转过墙角,便见一处院落。几年不来,刘老太太家里已经新建了院子。

入院处,几个小沙弥或站或坐,捣药、煎药、制丸,神情专注。后来才知,这都是刘老太太救下的人,他们为了报恩,就留在这里帮老太太做事。

盼盼朝着里屋奶声叫道:师傅,我来啦。

刘老太太应声挑帘而出,身子微弓,头发雪白,一双眼睛深邃得可怕,眼珠转动,扫视我们二人一眼,目光忽地凝注在我脸上,微露惊色。我淡淡一笑,说道:刘老太太好。

师傅尚未说话,徒儿却急忙辩解:师傅先别生气,这小子一直想见识见识你的本事,嘿嘿。

我说:我小时候就已经见识过了。

刘老太太微微笑道:我记得你,说来也算有缘。声音有些嘶哑,却异常清晰。

我原本对拜师不抱希望,但见刘老太太如此神情,奶奶也曾说过,想学刘老太太的本事,要看缘分。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希冀,脑子里如电光掠影,闪过许多过往之事:少时被金线纠缠,腹内翻江倒海,终被刘老太太出手降服;盼盼学堂归来,被金线魂魄压制,鼻血长流不止,刘老太太出手化解;盼盼拜师;盼盼为村里孕妇化解死气,最终产下婴孩;盼盼祈求河神,将溺水孩童安全送上岸……刹那间,我心中对刘老太太,以及她所传下来的本事,生出一股无以言表的眷念与仰慕,颤声道:老奶奶,我想学你的本事。话音未落,我便身子一矮,拜了下去。

盼盼在一旁也说道:师傅,咱们做事是为了救人,多一人会这些本事,救到的人就能多一些。

刘老太太沉默不答。我跪了半晌,疲惫不堪,眼见拜师无望,便站了起来。

刘老太太突然嗤得一声笑了出来,说:你这孩子,说跪就跪,说起就起,一点拜师的样子都没有,说白了,就是没有骨气,平白让人看得低了。

我脸皮一热,懦懦地说:看低我的人,从来就没有断过,再说了,我跪得确实很累。

刘老太太说:难为你能把心里话说出来,至少不是虚以委蛇之辈。不过我这些本事,外人不明所以,以封建迷信为由,总是瞧之不起。

话未说完,盼盼粗声粗气地说:那些无知之徒,懂个篮子,师傅一个指头就能压得他们翻不来身。

刘老太太低头轻轻又说:话不能乱说,这世上本事大的人到处都有,万不可将人小瞧了。我这两天测算了一些事情,咱们村子近日会有奇人光顾,可能是路过,也可能是专门拜访,路数对了,咱们村子受益丰厚,念头歪了,村子会有大难,是凶是吉,全在我们 。盼盼,今天让你来,主要就是要你一探究竟,既然你俩同来,那这事就由你俩同做。

说着,刘老太太抬起头来,将目光转向了我,说:如果事情做得很合我意,你就是我第二个弟子。

我心里一乱,竟忘了答应,只咧嘴傻笑。刘老太太又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石匣,递给我说:这个你拿着,可以避开一些东西,保你平安。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匣子,里面有一尊小石像,上面笔画粗疏笨拙,乍一瞧如顽童涂鸦,然而细细品味,却是生机骀荡,一派天真,仿佛此人出世以来,便不曾沾染丝毫尘俗秽滓,始终保有赤子童心。

刘老太太说:这是清莲童子像,再送你一句偈语「和其光,同其尘,出淤泥而不染,混同世俗而不沾红尘」。

我没敢说话,只觉得院子里微风又起,枝丫微微摇晃,日光泻地,如铺碎金,但觉有生以来,便不曾这么充满希望。

刘老太太又说:昨晚我算得一个坤卦。变爻在上六,爻辞曰「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意思是说,阴气一旦过于旺盛,势必威逼阳气,阴阳二气难免大战一场。只不过,自古阳者为君,阴者为臣,阴不胜阳,邪不压正,若是卦象无差,这次咱们村子转运之日当在六五之数,嗯,今天周日,也就是下周五或周六。

盼盼说道:师傅,你的本事那么大,这次不管什么人来,咱们村子一定平安无事,有你在我就不怕。

刘老太太说:你有这种心态,已经不是大吉之兆。有所恃则无畏,无畏则少防备,勉强能破强敌,但难防小人。

几日时间转瞬即过,周五早上,鸡声报晓,我和盼盼站在山坡上,极目眺望,平林漠漠,烟云如织,在天上画出数点苍痕。

过不多时,村里小路尽头出现一个人影。我和盼盼互相对视一眼,都有些紧张。

那人走得很慢,许久之后终于看清,来人三十多岁,背着一个藏青色背包,满脸风霜之色,两道眉毛浓密无锋。他看到我们微微一笑,问道:这里是西林村么?

我点了点头。

来人又说:这么些年了,村里怎么还没通车,你们上学了没有?

盼盼冷冷地说:你是哪里人,来我们这里做什么事?

那人显然一愣,然后卸下背上行李,伸了个懒腰,看样子累得乏了。他说:小家伙,一看你就没上过学。

盼盼说:我不用上学也比你有本事。

那人笑出了声,说道:你有什么本事,说来听听。

盼盼说:我会卜卦,测吉凶,我会请菩萨降妖伏魔。

那人脸色有些难看,楞了一阵说:你们老师呢?你们在学校就学这些东西吗?

我说:在学校里学过唐诗,学过数学,但是我们种地不需要唐诗,解方程也不管饱。

那人问:你们不想出去看看吗?

我说:看什么?老师也教过我们,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那人指着远处的田野问:你们要一辈子种地吗?

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阡陌水渠如棋盘纵横,将原野分割成无数细小方块,一望无际。这是我们村子赖以生存的庄稼,头一次远处观望,心头无限感慨。

他说:看,这些庄稼地像不像棋盘?其实我们生活的这整个大千世界,也算是一方棋盘,其中的芸芸众生,不过是造物主手中的棋子,任由摆布罢了。

说到这里,他话锋忽又一转:造物主又如何?我们自己的命运尽只在自己手中,偏不由它摆布。

他顿了顿,又说道:你们信息闭塞,肯定不知道什么是电脑,什么是人工智能。既然提到了棋盘,咱们就聊聊下棋。曾经有一个人,很会下棋,1985年的夏末秋初,他32岁,在世界的赛场上战胜了60岁的棋圣藤泽秀行,结束后他起身对藤泽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道「 谢谢老师」。2017 年他64 岁,早就成了新一代棋圣。1 月 4 日下午,棋圣向 Master 发出挑战,最终却输下阵来。Master 在屏幕上说 「 谢谢老师」。讽刺吗?我没看出来,我只觉得,咱们生活呐,要看得远一些。

盼盼说:我师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破往日之谜,能算未来之密,这不够远吗?就连你今天到我们村子,她早就在几天前算了出来。

我在一旁附和,表示赞同。

那人问:你师傅叫什么名字。

盼盼说:大家都叫她刘老太太。

那人说:唔,有点印象。不过我来的消息早就提前写了信送到村里,你师傅可能是得了消息,偏说是自己算的。其实我也不是外人,十五年前我从这里离开,今天回来是想改造一下西林村,毕竟这里是生我的地方,做人不能忘本,是吧?

他笑了笑,然后从口袋拿出两张纸片递给了我们,说:这是我名片,上面也有电话,以后有需要可以找我。

我将名片拿到眼前,上面赫然印着一个名字:胡金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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