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著: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 Howard Phillips Lovecraft

《避浼之屋》[1]
《避浼之屋》[2]

《避浼之屋》[3]
credit:煎蛋画师piccolo

可想而知,哈里斯家族的历史与杂事秘辛对我造成了巨大的震撼。我似乎在这一连串的笔记之中,窥见了某种阴魂不散的邪恶,它与我所认识的自然界中的万物都不甚相同。百年历史中它不断孕育壮大,在古屋中作祟害命,而它也似乎只与古屋有关,与哈里斯家族本身无甚关联。这一观点我也在叔叔的笔记中得到了佐证,笔记中记载的都是些未经过系统整理的驳杂资料——既有从杂役们的闲谈中转录的乡野怪谈,也有报纸上的新闻报道,还有他几名同事医生开具的死亡证明的副本,诸如此类。在这里我无法给出所有的材料,毕竟我的叔叔是一位不知疲倦的古文物收藏家,还对这座令周边居民退避三舍的诡异古屋兴趣颇高;不过接下来我会提到几个比较重要的信息,它们在不同来源的多个报道中反复出现,引起了我的注意。譬如仆人间的流言似乎一致将矛头指向了生有苔菌、恶臭难抑的地窖,认为其便是整个房子内怪异现象的源头。仆人们都不太愿意使用地窖内的厨房,尤其是安·怀特,并且至少有三条怪谈明确地提到了地窖内由树根与霉菌形成的类似人类甚至恶魔外形的怪异痕迹。这些怪谈深深地勾起了我的兴趣,因为我孩提时也曾看到过类似的场景,但是我认为这些怪事的背后,其最重要的本质原因却被叙述中掺杂的当地鬼怪传说的陈腐桥段所模糊。

最为夸张同时也似乎是最为合理的说法是从安·怀特,这位深受当地迷信观念荼毒的埃克塞特女人的口中流传出来的:她宣称哈里斯宅邸之下一定埋葬着吸血鬼军团中的一员——那是靠攫取生者的血肉与精气来维持自己存在的亡者——一到夜晚,丑恶的吸血鬼军团便会进入掠食形态,放出自己的肉身,或者是以灵魂出窍的方式前去觅食。长者们说,要想消灭一只吸血鬼,需将其本体掘出,以烈火焚烧其心脏,或至少在其心脏处打上木桩;为此,安一直孜孜不倦地调查着地窖下的情况,而也正是因为她此等逾越之举,导致她被莫茜女士解雇,被迫离开此处。

虽然安·怀特被驱离了哈里斯宅邸,但由她之口散布的流言却有着诸多拥趸,究其原因也是因为这座古屋之下的土地,之前的确曾被作为墓地使用。在我看来,更令看客们感兴趣的也并不是屋子周围的环境,而是流言中的几处描述与另外几件怪事不谋而合——不告而别的男仆普里泽夫德·史密斯曾抱怨过晚上睡觉时,感觉到有人在“吸啜他呼出的气体”,正是因为他的离去,莫茜夫人才雇了安回来,所以他根本不可能认识安;查得·霍普金斯大夫出具的死亡证明也提到于1804年因热病去世的四名房客出现了无法解释的贫血现象;而可怜的萝比·哈里斯夫人在疯狂中含糊不清的呓语,也曾提到她看见了某个半透明的怪异存在,有着玻璃球般的眼珠与獠牙利齿。

尽管我对这些怪力乱神的迷信猜测嗤之以鼻,但这些事情却令我内心产生了某些古怪的感觉,而叔叔笔记中的剪报所记载的几例关于租客死亡案件的报道也加深了这种感觉——一篇刊登在1815年4月12日发行的《普罗维登斯公报及乡村日报》,另一篇则刊登在1845年10月27日发行的《每日纪实》上——它们分别报道了两件骇人听闻的恐怖事件,细节描写极为翔实,虽然在时间跨度上相差30年,但它们却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两位死者——分别是于1815年去世的名为斯坦福的慈祥老妇人,以及于1845年去世的中年教师伊利尔·徳菲——在弥留之际,他们的身体发生极为剧烈的可怖变化:他们都瞪圆了自己如玻璃般的眼眸,试图撕□□主治医生的喉咙。更令人狐疑的是那桩终结了古屋租赁生涯的事件:那些患上了贫血症的可怜人们在死前变得极为疯狂,他们开始攻击自己的亲人,用一些极为阴险狡诈的方法进行偷袭,试图割破他们的脖颈或手腕。

这件事情发生在1860与1861年之间,当时我叔叔刚刚开始自己的医生生涯,在赶赴前线之前,他从与自己共事的前辈那里得知了不少关于这件事的消息。整件事中最无法解释的便是受害者们——当时这座屋子已经臭名远扬,而且散发着极为难闻的气味,除了那些穷困潦倒的无知小民以外,也不会有人愿意在这里租住——在发病之后,居然会操着一口纯熟的法语发出些含糊的咒骂,并且他们都根本不可能曾经学过这种语言。这不由得让人想起了近两个世纪前的那位可怜的哈里斯夫人,这件事对我的叔叔触动很大,他从前线归来之后便开始收集关于这座房子的资料,利用职务之便从蔡司医生和怀特马什医生那里取得了第一手的资料。事实上,我看得出来叔叔对此事极为上心,我对古屋表现出的兴趣也让他颇为受用——对于他的理论,我持开明且赞同的态度,他愿意与我讨论,而其他人则只会嘲笑他。他的想法并没有像我那么夸张,但是他觉得这个地方拥有罕见的可以激发人类潜在想象力的能力,尤其是关于怪诞和恐怖方面的联想。

我本人更倾向于以审慎严谨的态度来考虑整个事件,除了仔细地阅读回顾已有的证据之外,我开始尽自己所能去收集一些新的证据。我与古屋的主人,年迈的阿彻·哈里斯进行了多次详谈,直至其于1916年去世。我从他及他未婚的老姐姐爱丽丝那里印证了我叔叔收集到资料的真实性与可信性。然而,当我问到这座房子与法国或者法语有什么关联之时,他们只是很坦率地告诉我。他们像我一样对此感到困惑与一无所知。阿彻对此一头雾水,而爱丽丝小姐所能想起来的也只是她祖父杜迪·哈里斯听说的一则古老怪事,或许对揭开真相有些微的帮助。老水手杜迪也只是比他牺牲在战斗中的儿子威尔康姆多活了两年,当时他自己也记不起这则传说了,他只是回想起他最初的保姆玛丽亚·罗宾斯,在不幸的萝比·哈里斯去世之前,她一直侍奉在侧,这段时间里她似乎隐约地觉察到了什么东西,使得她不再认为萝比用法语发出的含混不清的怒吼毫无意义。玛丽亚从1769年开始便一直在哈里斯宅内工作,直至哈里斯一家于1783年搬走,在此期间她见证了莫茜夫人的离世。有一次她向尚处于孩提之时的杜迪隐晦地提到,在莫茜夫人弥留之际,发生了某件不太寻常的怪事,但他之后便忘记了具体内容,只记得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杜迪的孙女爱丽丝小姐便更不可能知道详情了。而且对于这座房子这两姐弟也是兴致缺缺,跟现任屋主——阿彻之子卡林顿如出一辙。在整个事件得到完结之后,我曾与他进行过些许交流。

在榨干哈里斯家族所能提供的一切信息之后,我又马不停蹄地前去查阅当地的古早记录与文件契约,在这项工作上我倾注了自己的一切热情与精力,远比我叔父对此来的上心。我所期盼找到的是自1636年开始有人定居于此之后的所有文字记录,甚至是那些尘封于世的纳拉干族印第安传说,它们出现的年代远早于1636年,我相信这些传说可以填补资料上的一些空白。一开始我便发现这片土地其实是当局授予约翰·思罗克莫顿[1]的长带状住宅用地中的一部分;还有许多类似的带状土地分布在河边的市镇大街之上,一直沿山脉延伸至如今的希望街附近。当然,后来思罗克莫顿名下的土地又经过了多次分割,才形成了如今的土地格局;我开始将工作重心放在了后街[2]所在的那段土地之上。有传言曾提到,思罗克莫顿家族的墓地就坐落在此处;但经我仔细核查之后发现,传言中所提到的墓地早就已经全部迁往了位于波塔吉特西路的北方墓园之中了。

[1] 普罗维登斯早期殖民者,与其余十一名殖民者共享普罗维登斯土地的所有权。
[2] 即便利街的前身。

之后发生的一件事情使我感到激动不已,我在偶然间发现了一条1697年的租房记录,它藏得极为隐匿,很容易便会被查阅记录者忽略掉。这条记录的出现成功地将整个事件中最为诡异的几个部分揉捏到了一起。租房记录显示,埃蒂安·罗莱特与其妻子租下了这段土地的一小部分,至此,法兰西元素终于出现在了这个故事之中——此外,更深层次的恐怖元素从我记忆之海的深处涌了出来,它来自于我曾阅读过的那些怪异且种类繁多的书籍中最黑暗压抑的部分——我开始狂热地研究1747年至1758年间,后街的规划整治工程开始之前工程师们绘制的地形测绘图。结果与我的预料基本相符,罗莱特夫妇将自己的墓地规划在了自家带有阁楼的单层小屋之后,那里正是日后避浼之屋坐落的地方,而且更重要的是,没有任何记录曾提到这座墓地曾经被迁移过。事实上记录结尾的描述混乱不堪,令人生惑;我为了打开这道写着埃蒂安·罗莱特名字的大门,我不得不彻底翻阅了罗德岛历史学会以及谢普利图书馆的馆藏档案。最终,我的确找到了些东西:它们本身所传达的信息与含义虽极为模糊却令我毛骨悚然,所以我决定立马前往避浼之屋,对地下室进行地毯式的细致检查。

罗莱特一家似乎是在1696年从纳拉干塞特湾西岸的东格林威治来到普罗维登斯的。他们是来自科德的胡格诺派教徒,在普罗维登斯行政委员会允许他们定居于此之前,他们受到了不少当地人的排挤与抵制。他们是在1686年南特敕令被废除之后来到东格林威治的,自从踏上这片土地后,他们便颇不受当地人欢迎,传言说他们之所以被乡民厌恶,并不仅仅是因为种族歧视、国籍偏见以及英法殖民者之间连执政官安德罗斯也无法调停的土地纠纷。总而言之,他们实质上是被驱离了这座海滨小村,但他们对新教的狂热拥护——某些人曾腹诽他们对新教的热忱实在是有些过火——以及被驱离时的悲惨情形还是引起了市镇长官们的同情。官员们为这群陌生人提供了庇护;比起干农活,肤色黝黑的埃蒂安·罗莱特更善于阅读一些古怪的书籍,绘制怪异的图表,因此他被派遣到市镇大街远南端的帕尔东·蒂林哈斯特港口仓库做文职工作。不过后来那里似乎发生了一场骚乱——大概是四十年后,当时老罗莱特已去世——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听到过这一家族的消息。

此后的一个多世纪以来,似乎罗莱特家族的事迹被当作了平静生活中的生动插曲而被新英格兰港的住民牢牢记住,他们仍不时提起并对其加以讨论。埃蒂安的儿子保罗是个性格乖戾喜怒无常的家伙,至今人们仍认为正是他本身令人捉摸不透的怪异举动,招致了那场将罗莱特家族从这世上抹消掉的暴乱。但普罗维登斯并不会像它的清教徒邻居那样对巫术极度恐慌,老婆婆们也总是无所顾忌地提到那个“臭小子”,说他总是在错误的时间对着错误的物件祈祷。这一切无疑就是老玛丽亚·罗宾斯所了解的那些古老传说形成的基础。而这一切与萝比·哈里斯用法语发出的悚人咒骂,以及避浼之屋其余受害者之间的联系,仅凭想象便可知十之八九,确切的证明也仅仅只是时间的问题了。我想知道那些曾了解这段传说的人中有多少人意识到了它还与另外一件骇人之事有所联系——我本人也是在极为广泛地阅读资料之后才有所发现:在那些讲述了病态恐怖历史的编年史中,曾记载了这么一位充满不详气息的人物,他就是来自科德的雅克·罗莱特,于1598年因被怀疑魔鬼附身而被判死刑,最终巴黎议会决定改判,将他从火刑柱上救下,关进了一家疯人院内。事情的起因是他被人发现满身血液碎肉地躺在某处森林里,而不久之前正好有一个小男孩在野外被两头狼□□死,尸体被凶狠地撕成碎片;同时还有人目击到一头狼毫发无伤地从罗莱特身边大步慢慢走开。这无疑是绝佳的炉边谈资,主人公的名字与出现的地方也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但我以为,普罗维登斯的那些八卦秘闻传声筒们对此事并不了解。他们要是知道的话,罗莱特这个姓氏的巧合一定会带来某些极为惊慌的极端行为——事实上,难道不是这些所知有限的风言风语,引发了最终的暴乱,从而导致罗莱特家族在小镇上彻底消失了呢?

现在我开始频繁光顾这座被诅咒的古屋;研究花园中腐败可怖的植物,检查屋内每一堵墙壁,仔细观察地下室土制地板的每一寸角落。最终,在得到了卡林顿·哈里斯的允许之后,我为那扇连接便利街与地窖的废弃大门配了一把钥匙,以便自己出入,再也不用小心翼翼地经过黑暗的楼梯、底层大厅以及前门了。数日以来,每个漫长的下午,我都在这隐匿着大量病态事物的不详之地不停地搜索寻觅,看着从墙上满布蛛网的窗户中滤下的阳光,以及那扇让我与平静的人行道仅有数英尺之遥的半掩大门,我便觉得自己沐浴在安全感之中。但我这些日子的辛劳几乎是一无所获——这里只有那些一如既往的恼人霉臭、地板上硝石沉积勾勒出的诡异轮廓及其上散发的微弱毒气——我很好奇当我在这里埋头研究时,有多少行人曾透过破旧的窗格好奇地注视过我。

最终,我接受了叔叔的建议,打算在这里进行夜间勘测;当天午夜,暴风雨袭来,我用手电筒照了照发霉的地板,观察着其上诡异离奇的类人轮廓以及扭曲着发出微弱磷光的真菌。此时,我内心突然涌出了一股古怪的沮丧感,而当我看见——或者说我认为我看见——那些白色的沉积物格外清晰地呈现出我在小时候就曾偶然得见的“蜷缩”样子时,我并没有很惊讶,似乎我早已知道这一切会在今晚发生。它的形态清楚得可怕,比我记忆中的要清晰许多——当我注视着它的时候,我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阴雨绵绵的下午,那股令当时的我惊惧无比的、闪烁着微光的淡黄色稀薄蒸汽,终于再次出现了。

这股令人作呕的蒸汽像当年一样,从壁炉边的人形霉斑上袅袅升起,它稀薄到若隐若现,却仍闪烁着微弱模糊的光亮,它盘旋在濡湿腐朽的空气中抖动,不时变幻出某种晦涩骇人的模样;渐渐地,它愈加朦胧了起来,开始向上方升腾,最终消散在黑暗的巨大烟囱之中,只在其尾迹处余有一股恶臭。眼前的一切都让人感到极度的不适与恐惧,对于曾见过它两次并对此地有着深入了解的我来说尤为如此。我不愿顺从内心的恐惧就此逃走,只得强定心神仔细观察它消散的过程——当我注视着它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它也正在注视着我,用那存在于想象之中而并非实体的贪婪眼眸注视着我。当我将此事告知叔叔时,他显得极为的兴奋,在经历一个小时的紧张思索之后,他做出了一个决绝且激进的决定。他在脑中权衡了此事的重要性,考虑到我俩对这避浼之屋都有着极强烈的兴趣,他坚持认为我们应该一同前往那座布满真菌霉斑的地窖待上几晚,交替守夜,找机会找出那个躲在避浼之屋里的恐怖不明生物——假如有可能的话,将它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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