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著: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 Howard Phillips Lovecraft

《避浼之屋》[1]
《避浼之屋》[2]
《避浼之屋》[3]

《避浼之屋》[4]
credit:煎蛋画师piccolo

之前看到有蛋友纠结改名字的事情,原因是这样的:
前段日子看书的时候突然翻到了 避之若浼 这个成语,这个“浼”有受污染的意思,感觉用这个词比较合适一点,再加上之前的“畏避”是根据竹子大大的翻译版本确定的,自己定一个名字也可以稍微区分一下。

1919年6月25日,星期三,我们将探险计划妥善地告知了屋主卡灵顿·哈里斯先生(并未向他透露我们此行的最终目的),我和叔叔带着两把折椅、一张露营用折叠行军床以及一些极为笨重的精密科学仪器住进了避浼之屋。趁着天色尚早,我们将随身之物搬进了地窖之中,随后将窗户用纸遮挡了起来,之后便回到房内休息,只待天色一暗,便回到地窖开始我们第一夜的调查。我们把地下室通往屋内一层的门锁了起来,地窖通向便利街人行道的那扇大门的钥匙也已经配好了,在我们决定离开之前,我们计划将那些花了大价钱大功夫秘密购得的精密仪器一直留存在地窖之中。计划安排是这样的:我俩一同在地窖守至深夜,然后开始轮流守夜,每人两小时直至天亮,我守第一班,伊莱休叔叔值守第二班;不用守夜的人可以在行军床上小憩一会儿。

我的叔叔在筹备阶段展示了他与生俱来的领导才能,他独自从布朗大学的实验室和克兰斯顿街的兵工厂里采购了这些仪器,并本能般地确定了我们这趟探险的思路方向,这正是对一个八十一岁老人潜在活力与韧性的绝佳注解。作为一名医生,叔叔一直倡导着卫生与健康科学方面的各种准则,并身体力行地按照这些标准生活,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需要我们随时都要抖擞精神来面对。

除叔叔以外,只有我跟卡灵顿·哈里斯两人知道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之所以告诉他是因为他作为房屋的主人拥有知情权。在我们的探索开始之前,我们已经和他开诚布公地谈过了;我认为在我叔叔的帮助下,他会理解我们的苦心,并帮助我们进行一些必要的公开解释。他面色惨白地听完了我们的陈述,虽然被吓得不轻,但他仍然答应帮助我们,因为他仍然认为现在将房子租出去是很安全的。

我要是说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里,我俩守在破旧地窖里时,内心一点紧张害怕的情绪都没有,这牛可算是吹得既恶心又滑稽了。正如我所说,我们不相信任何幼稚的迷信观点,但是科学研究和思考告诉我们,已知的三维宇宙仅仅是由物质与能量所组成的整个宇宙系统中很小的一部分。以此为前提,有大量可信的证据表明,我们所知的世界中一直隐匿着某些拥有极为强大力量的存在,并且它们对人类有着超乎寻常的恶意。实际上吸血鬼或者狼人的传说便是对于这一观点粗略概括的阐述。更确切地说,我们不打算否定屋内有存在着某种我们不熟悉,也未曾经过生物学分类的变异生物,它们恰好又拥有着能够使周边生物生命力衰弱能力的可能性;也许它能够存在于三维空间之中,却与其它维度的宇宙空间相性更佳,所以在三维空间中很少出现;但其本身却又足够靠近我们自身所处世界的边界,所以才会在我们面前昙花一现,而我们由于缺乏一个恰当的角度进行观察,可能永远也无法理解这种存在。

简而言之,叔叔与我都认为,这一系列无可争议的事实表明,避浼之屋里似乎存在着某种挥之不去的影响;它最远可以追溯到两个世纪前那几个不受欢迎的法国殖民者,直到今时今日仍以某种不为世人所知的定律,凭依着原子及电子的运动,阴魂不散地徘徊在地窖中。罗莱特家族的历史似乎证明了他们与我们所处实体世界的边界——那些只会让普通人感到恐惧排斥的黑暗领域——有着异乎寻常的亲和性。也许是十七世纪三十年代的那场骚乱,激发了他们家族中某几位成员——尤其是那个丑恶的保罗·罗莱特——病态大脑中特定的某些行为模式,使得他们得以在被暴徒谋杀掩埋、肉体消失殆尽之后,仍能以某种令人难以理解的方式存活了下来,栖身于某个多维空间之中,而那无法遗忘的毁家灭族之恨成为了他们行动的本能,使得他们对房屋内的外来者充满敌意。

根据新近发展的科学理论,如相对论与原子内部运动理等论,这样的事情在物理及生化科学层面,并非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我们可以想象如下的情景:一团由某种物质或能量组成的核体,或有定形或无定貌,它们通过某种不可察觉且非物质的方法渗透入与它们相比更易被察觉的生物体内,以其体液与肉体组织为食,从中吸取宿主的生命力,最终甚至会与宿主的身体组织融为一体。它们的敌意可能是自发且极为主动地,也可能是仅仅由于盲目的自我保护机制而引起的。在任何情况下,这样的怪物在我们的认知之中,都是极为危险、异常的入侵者;任何不愿与这个世界的生命、健康与理智为敌的正常人类,都会将消灭它们当作自己的首要任务。

然而让我们困惑的是我们完全不知道自己将在探险中遇上什么样的东西。没有任何人在见到它之后保持着自己的理智,甚至很少有人能觉察到它们的存在。它可能只是一团精纯的能量聚合体——虚无缥缈,游离于物质世界之外——或者仅有部分是实质化的;其质量具有超强的可塑性,自身处于一种未知且模棱两可的状态,且能够随意改变为固态、气态、液态,甚至转变为极为纤细的非粒子状态。地板上那团极似人形的霉斑,飘向烟囱的淡黄色蒸汽,以及古老传说中穿过房屋基石的蜿蜒树根,虽有争议,但都有人曾提过它们与人类外形之间存在的微弱但引人遐想的相似之处与联系;但这种相似是否具有代表性,又能持续多长时间,没人能给出准确的答案。

我们为它准备了两种武器:一是由强力蓄电池驱动的巨大特制克鲁克斯放电管,上设有特殊的屏幕与反射镜,以防它是无形态的非实体生物,只能依靠剧烈的以太辐射来对付它;我们还准备了一对曾在世界大战中使用过的军用火焰喷射器,假如它构造中存在实体部分,且能被物理手段破坏,我们就会像过去那群迷信的埃克塞特仪式一样,挖出它的心脏——假如它有心的话——把它烧个干干净净。我们把这些杀伤性的武器放置在了地窖之中,紧挨着我们休息的行军床与椅子,而正前方就是地窖内的壁炉,那里的菌斑曾在阴雨天幻化出怪异的人形。顺便提一句,只有当我们安置床椅与晚上开始守夜时,我们才能隐约看见那片污渍形成的引人联想的形状。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看到过那样清晰绝对的形状——直到我想起了那些传说。

守夜开始于晚上十点,日光缩短了我们活动的时间,只要仍有一丝阳光,我们的行动就不会有任何进展。窗外,路灯在雨打风吹之下透过重重阻碍,将一丝微光投入了屋内,与那面貌可憎的真菌发出的微弱磷光相和,照亮了墙壁内里湿漉漉的石块,我看到其上粉刷的白色涂料早已剥蚀殆尽;借助这微弱的光芒,我们扫视了整个屋子,依稀可以看见地下室那潮湿恶臭、遍布着斑斑点点霉菌的硬土地板,上面还长满了形貌可憎的真菌;还有屋内桌椅板凳及其他结构崩坏、无法识别的家具的腐朽残骸;横在我们头顶,同时也构成了一楼楼板的厚实木板与巨大横梁;通向房屋其他位置下方的贮藏室与房间的破旧木门;以及摇摇欲坠的石头楼梯,腐朽破败的木质楼梯扶手;工艺粗糙,形如史前洞穴的壁炉上被熏得黝黑的砖块,炉膛里还留有些许锈蚀严重的铁片,依稀辨认得出是炉钩、铁质柴架、扦子以及吊钩的模样,还有一扇荷兰烤肉锅的残破炉门——再加上我们带来的简陋行军床、露营椅以及重型杀伤性武器,屋内所有的家当就全在这里了。

如我在之前的探索中做的一样,我们并没有锁上通向街道的大门;以便出现我们无法处理的突发状况时,能有一条既便捷又实用的逃生通道。我们认为,只要我们坚持在地窖里守上几夜的话,那潜藏在避浼之屋里的邪恶实体就一定会被唤醒;只要我们做好充分的准备,在它出现后能够及时观察到它,并对其特性做出正确的判断,我们就能用准备好的武器给予它雷霆一击。但对于唤醒它以及将其消灭所需要的具体时间,我们一无所知。我也曾想到过我们的探险并不安全,因为我们并不知道那潜藏在阴影中的死神拥有着什么样惊人的力量,但笃信着这是场值得冒险的游戏,我们毫不犹豫地踏上了征途;我也意识到了,寻求外部援助只会让我们受到无知者们的嘲笑,甚至他们会做出某些蠢事使得我们整个计划破产。当我与叔叔聊天时,脑海中一直思索的就是这些事情——直到深夜时分,叔叔愈发困倦了起来,我便提醒他去行军床上躺一会儿,两个小时后来与我换班。

就在我独自守夜的短短几个小时内,我突然发觉内心被一种类似恐惧的感觉完全攫取——我说的“独自/alone”,是指坐在一个熟睡的人旁边你确实是孤独的、无所依靠的,或许比你意识到的还要更为无助。叔叔的呼吸声很沉重,伴着窗外传来的雨声,以及屋内远端某处隐约传来的恼人滴水声,让我不自觉地紧绷起自己的神经——即便在极为干燥的天气下,这座房子的内部依然潮湿得令人崩溃,更别提在眼下这种暴雨天气下了,它潮湿得就像雨林中的一处沼泽。借着从便利街上投射到地窖内的微弱亮光以及真菌散发的磷光,我开始仔细研究石墙上露出的古老砖石;后来,我实在是忍受不了地窖内恶臭的空气与压抑的气氛,不得已打开了通向便利街人行道的木门,一边眺望着熟悉的景色放松双眼,一边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在接下来的守夜里我依旧一无所获,我开始不断地打呵欠,浓重的疲倦感爬上了我的身体。

突然,熟睡的叔父发出了一阵骚动,我赶忙回到行军床边。虽然之前他在入睡后半小时的时候曾经很不安稳地翻了几次身,但这次的情况要严重得多,现在他的呼吸极为不规律,偶尔还发出一阵叹气的声音,极像是窒息时发出的□□声。我打开手电筒想仔细看看他的状况,却发现他将脸扭了过去,所以我起身去了小床的另一边,再次将亮光对准了他的脸。考虑到之前那些相关的琐事,眼前的景象令我十分惊讶,也感到了深深的不安;这仅仅只是因为我将这有些怪异的景象与我们所处的这座房子以及探险目标的邪恶本质联系了起来,因为情况本身并不是非常可怕与不自然。只是我叔叔当时的面部表情——毫无疑问他正在某场可怕的梦境之中挣扎着,那是由于当时我们身处的环境而引起的诡异噩梦——相当焦躁不安,与他平时的特点完全不相符,他原本总是一幅非常和善冷静的样子,然而现在却似乎有万种表情在他脸上纠缠。总的来说,我认为正是他表情的复杂与纠结,唤起了我内心强烈的不安感。叔父看起来似乎更加焦躁不安了,他不停地喘息着,辗转反侧,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的双眼都令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个人——而是很多人的集合体,而且他身上表现出了许多对我而言极为陌生的诡异特质。

突然他开始低声咕哝些什么东西,说话时嘴巴和牙齿的模样有些怪异,令我感到颇有些不适。最初他说的都是些无法辨别的模糊词句,然后在极度的惊骇之中,我从他的低语声中辨别出了某些东西,刚开始它让我惊恐万分,如坠冰窖,直到我回想起叔叔曾接受过的极为全面的教育,以及他曾为《两个世界》月刊翻译的无数人类学及古文物研究巨著。可敬的伊莱休·惠普尔博士正在用娴熟的法语低声地说着什么,仅有的能够辨别出的几个词组似乎还与他根据某本著名的巴黎杂志改编成的黑暗神话有关。

突然间,仍在沉睡的叔叔前额上开始渗出大量的汗水,他于半睡半醒间突然暴起,跳下了行军床,嘴里也从法语的低声咕哝变成了用英语发出的呼喊,用嘶哑地声音激动地吼道:“呼吸,我的呼吸!”接着他完全苏醒了过来,表情也恢复了正常,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开始向我叙述他的梦境,而我只能怀着几分敬畏之情思索着其核心含义。

他告诉我刚开始时,他做的其实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幻灯片风格的梦,但后来他却似乎渐渐飘离原先的梦境,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与他读过的任何文字都毫不相干的陌生场景。它诞生于这个世界,又不存在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中的几何规则显得极为晦涩模糊,导致许多构成我们熟悉事物的元素在组合起来之后看上去显得极为陌生与诡异。他隐隐觉得那是一些奇怪无序的图片层层重叠起来的样子;时间与空间两大要素似乎是以最不合逻辑的方式溶解交汇在了一次。在这千变万化的、由幻影般的图像组成的漩涡之中,偶尔还会出现几张快照(snapshot)——如果一定要用术语形容的话,虽然图像极为清晰,但却有着无数处存在异质性、令人产生疏离感的地方。

有一瞬间,叔叔以为他躺在一个粗糙鄙陋的露天矿坑里,周围有许多张愤怒的脸正注视着他,这些脸的主人头戴三角帽,眉头紧锁,须发蓬乱,甚至打着死结。之后他似乎又回到了某座房子的内部——很显然是一座老房子——但其中的住客与内饰细节却在不停地变化,他无法判断出那些人脸以及家具,甚至房间本身的模样,因为门和窗户看上去就像流动的物体一样处于不断变化的状态。这真的很诡异,该死的这真是太他妈诡异了,以致于我叔叔向我叙述梦境之时语气都显得有些羞怯了,仿佛觉得我有可能不会相信他说的话一样——尤其是当他提到那些诡异的脸孔中有许多张都毋庸置疑地有着哈里斯家族的特征。此时他本人则觉得有一股窒息的感觉正在淹没他的全身,好像有某些存在已经渗透进他的身体之内,并且疯狂蔓延,试图夺取他身体内某些重要生理过程的控制权。一想到伊莱休叔叔经过八十一年连续运转已有不少损耗的老年残躯,仍要与那些可能会使最年轻强壮的肉体也会感到畏惧的未知力量进行斗争,我不由得战栗了起来;但转瞬之间我又想到梦毕竟只是梦,而这些令人不安的景象至多不过是他对这次调查以及可能得到的结果的反应罢了,毕竟这段时间以来我们满脑子都是这件事情,无暇他顾。

这段对话迅速地消除了我内心的不安与异样;不久之后我便屈服于困意,决定与叔叔换班,小睡一会儿。伊莱休叔叔看起来十分地清醒,尽管噩梦使得他提早醒来,睡眠的时间也远远不足事先安排好的两个小时,但他仍十分乐意地接过了守夜的工作。困意迅速地淹没了我的意识,我几乎是立刻便陷入了一场最令人不安的梦境之中。从我的视角来看,我仿佛感受到了如宇宙般浩瀚强烈的孤独感;我被关在了某个牢狱之中,躺在地上,四面八方涌动的敌意似乎要将我吞噬殆尽。我似乎被紧紧地束缚了起来,嘴巴也被牢牢地堵上了,远方则有许多生物在叫嚣着,它们渴求着我的鲜血,饥恶且嗜血的呐喊在牢狱中回荡着,似乎在嘲讽着我的无力与渺小。我面前突然出现了叔叔的面孔,他的脸色比清醒时要来得让人感到不悦,我至今还能想起那些我在梦中所做的徒劳挣扎,以及企图尖叫而不得的恼人情景。这场睡眠真的令人非常不愉快,以至于不久后那道不断回响的尖叫打破了梦境的屏障,猛地把我吓醒时,我并没有感到丝毫的不快。而当我醒来时,我感到眼前所有现实中的物体,都清晰与真实到了不自然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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