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手记:结束一个生命是什么感觉
BALI @ 2025.03.17 , 08:05 上午从迎接新生到协助死亡,加拿大医生在2016年法律变革后,走进Harvey和Edna的生命尽头,见证他们的选择与尊严。
那张传真纸从我那台老旧但可靠的机器里吐出来,只有一页,字迹简洁:“感谢接诊这位74岁的肝衰竭晚期患者。他密切关注新闻,很想申请协助死亡。听说你在维多利亚提供这项服务,真勇敢!期待你的评估。下方是他的档案概要。”我默默读了两遍,才递给办公室经理Karen。我们对视片刻,我先开了口:“他叫Harvey,我得给他建个档案。”
Karen一边忙着整理Harvey的资料——前面是基本信息,后面附上空白申请表——我则拿起电话拨了他的号码。接电话的是他妻子Norma。因为Harvey行动不便,我答应去他们家见面。三天后,我站在浴室刷牙,嘴里反复练习开场白,琢磨着该用什么语气。如果Harvey符合条件,他将是2016年6月加拿大合法化医疗协助死亡(MAiD)后,我接待的第一个病人。
二十多年的行医生涯里,我一直是家庭医生,专攻孕产和新生儿护理,帮助无数家庭迎接新生命。可当MAiD立法在即,我决定转向这个新领域,尽可能学习相关知识,只为支持人们实现最后的愿望,陪伴他们走向生命的另一端。
到了Harvey家门口,一个留着灰白大胡子的男人开了门,带着一丝哀伤的笑跟我握手:“你好,谢谢你来。我是Rod,Harvey的姐夫。”我跨进门,被领上楼,看到一个穿浴袍的男人和一个女人紧挨着坐在沙发上。“医生你好,感谢你过来,”她说,脸上挂着笑,“我是Norma。”她双手不安地搓动,像是紧张,又或许只是觉得场面尴尬。我心里其实也有同样的感觉。
Harvey穿着灰色睡衣,裹着暖和的毯子,看起来比Norma老很多。他的腹部鼓胀,满是积液,皮肤蜡黄薄如纸,显然肝衰竭已经很严重了。瘦弱的双手和憔悴的脸庞告诉我,他可能只剩几周时间。我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说:“很高兴见到你。”他的手凉而干瘦,布满紫斑,几乎没什么力气,可他握得比我预期久一点,眼神缓缓抬起,直直地看着我,才松开。我在他面前坐下,准备开始练习了一早上的对话。“我想先打破医学院的第一条规矩。”
Harvey露出狡黠的笑,眼神示意我继续。
“医学院教我,初次见病人要让他们先开口。可今天我想先聊聊我自己。我这人说话很直白。”见他点头鼓励,我接着说:“今天我们要谈死亡,谈你的死亡,谈协助死亡,还要谈对你来说重要的东西。我会坦率地说,不用什么‘漫步草场’的隐晦词儿。”我顿了顿,低声问他:“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他笑了,我松了口气。“这正是我想要的,”他说,“别跟我扯废话。”他嗓音有些沙哑,但最后几个字铿锵有力。“咱俩肯定合得来。”
我直奔主题:“你为什么想死?”
Harvey咧嘴一笑:“我不想啊!我巴不得活着,日子过得挺美。可现在这事好像由不得我了。”他顿了顿,握住Norma的手,朝我晃了晃,咽下涌上来的情绪,“我有好朋友,好孩子,家人都在身边,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跟这丫头结了52年婚……我真想撑到52周年,结果我做到了。”他声音渐弱,体力似乎已耗尽,“现在我准备好了。”
Harvey很坦然。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但想掌控告别的方式和时间。“我想让Norma和孩子们陪着我走完最后,”他眼中闪过一丝光彩,“就在家里,我的卧室……我想按我的方式走。这周末请朋友们过来,最后热闹一把,没准还能偷喝一口啤酒。”他笑着憧憬,“我见过朋友们临终时拖了很久,躺在床上,神志不清。我不想让自己和家人受那罪。”
他完全符合条件:神志清醒,自愿申请,患有无法治愈的重病。Norma保证当天就会请两个独立见证人签好正式申请表。之后是10天的法定反思期,我还得找另一位医生复核意见。
接下来的几天很忙碌。Harvey的认知能力因肝衰竭持续下降。如果恶化太快,他可能无法在最后时刻亲自同意,而这是必须的。幸好我和第二位医生都认为风险迫在眉睫,等待期可以缩短。Harvey定了三天后的日子。果然如他所说,离别前两天,他们家办了一场开放派对,朋友邻居齐聚,为他庆祝人生,告别彼此。
2016年6月16日,Harvey选定的日子到了。我早上站在衣柜前纠结穿什么。纯黑太阴沉,亮色又太轻佻。我想显得专业但不冷漠,随意却不能穿牛仔裤。怎么这一步反倒成了最难的?我10点去取药,11点到他家,估计中午前他就走了。
我把车停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深吸一口气。医学院有句老话:“看一次,做一次,教一次。”可这次,我没机会“看一次”。法律刚改几天,我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下了车,我大步走向门口,上楼时瞥见Norma,可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撞上了帮手的护士Jessica。她穿着手术服,光脚站在楼梯口。我暗自祈祷家人别看出我们是头回见面,别让他们察觉我也是新手。
屋里有八个亲人。我先单独和Harvey聊了几分钟。他在卧室,我坐在床边问:“昨晚怎么样?”
“就这样吧,”他说,“我准备好了,今天得结束。”我得确认他头脑依然清晰,仍想继续,并拿到最终同意。他毫不犹豫:“没啥好想的。”他告诉我一切都安排妥了,葬礼计划好了,律师和会计的名字也留给了家人。他有些担心身后人,我安慰他会提供支持资源。
“谢谢你让这成为可能。”不知谁先伸的手,我们握在一起,他又一次握得久而用力。“我有点怕。”“当然会怕,没事儿的。”我们聊着,不急不躁。他问:“Green医生,你觉得接下来会怎样?”“我也不知道,Harvey,你觉得呢?”“我不信教,也不怎么信灵。可我不觉得这就是终点,不可能就这么完了。”“好吧,如果真是呢?你会想改什么?”他握着我的手,聊起遗憾和骄傲。我从他身上学到很多,庆幸他是我的第一个MAiD病人。
后来我们沉默了。我告诉他要去跟家人说明流程。他颤巍巍签了同意书,我走进客厅,详细解释每一步:先是抗焦虑药让他放松入睡,然后是麻醉剂防刺痛,再用大剂量手术药物让他进入昏迷,最后一剂确保心脏停跳。“整个过程大概8到10分钟,不会痛苦,我想让它尽量安详。”家人点头,有人松了口气,有人眼神空洞。
回到Harvey身边,他很平静,家人围着床。他儿子按着他的胸口说爱他,Harvey叮嘱大家别难过。我握住他的左臂,他最后谢了我一眼,我才开始。Jessica轻拍我的背,我放松下来,推动第一支药。“想想美好的回忆吧,和爱的人在一起……”他依偎着Norma,在孩子们的怀抱中睡去。她轻抚他的脸,低语让他放心离去。那一刻的亲密让我几乎忘了手上的事。他轻鼾了一声,不久呼吸停止,心跳也停了。我宣布:“他走了。”家人哭了,抱了,却也立刻谢我——我完全没料到。
到了2017年2月,我已从新手变得自信,接诊量上升。最新的是Edna,因多系统萎缩症恶化,连写字求死都费力。她77岁生日后刚出院,多次向Dr Vass表达意愿。我到她家时,她虚弱地笑着,在白板上划出“D-i-E P-L-S-!”。她曾是生物学毕业的少数女性之一,教书育人,退休后仍活跃,直到疾病击垮她。
Edna够资格,我愿帮她。她画了个笑脸。她家信教,她担心亲人反对,决定独自抉择。可临终那天,侄子Andrew怒斥这是“谋杀”,威胁报警。我冷静回应:“这是Edna的决定。”他们愤然离去,只剩我和她妹妹Mindy陪她。她挤了我的手三次,像在说谢谢。我开始后,她安然离去。
事后我担心被投诉,可最终没有。我欣慰Edna带着尊严走完人生,握着爱人的手,在法律赋予的权利下安心离去。
本文译自 The Guardian,由 BALI 编辑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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