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旅行者1号拍下地球如尘埃的“暗淡蓝点”,引发对人类意义的深思:我们真的微不足道,还是宇宙中独特的存在?
“再看看那个点。在这里那是家,那就是我们的暗淡蓝点”
1990年情人节,NASA的工程师们指挥旅行者1号太空探测器,从60亿公里外的深空回望地球,拍下一张照片。这张名为“暗淡蓝点”的图像,将我们的星球呈现为一个几乎难以辨认的小点,恰巧被一束阳光勾勒,仿佛“悬浮在光束中的一粒尘埃”,正如Carl Sagan的诗意描述。然而,要找到这粒尘埃并不容易。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时,我盯着笔记本屏幕,费了好大劲才在光带中找到那个淡蓝色的微点——甚至还得靠箭头指引。屏幕上的一小块污渍,就能让地球彻底“消失”。
令人震撼的是,从天文学角度看,这张照片已是“特写”。如果从银河系其他行星系拍摄,地球甚至不会出现在画面中。在2000亿到2万亿个星系组成的宇宙中,我们的星球连尘埃都不算。这张照片唤起的感受复杂而深刻:惊叹、脆弱、焦虑,但最强烈的,或许是那种宇宙中的渺小感。凝视“暗淡蓝点”30秒,想想人类的辉煌成就——泰姬陵、波利尼西亚人的航海壮举、Georgia O’Keeffe的画作、Leonardo da Vinci的发明、John Coltrane的《至高之爱》、DNA的发现……这一切似乎都变得无足轻重,仿佛人类的努力在宇宙的浩瀚面前,如同被死星激光摧毁的奥德兰星球,微不足道。
这种渺小感从何而来?17世纪的法国哲学家Blaise Pascal或许能提供线索。生于伽利略首次用望远镜仰望星空后的14年,Pascal见证了人类对宇宙认知的剧变。伽利略的观测不仅证实了哥白尼的日心说,还揭示了月球的陨石坑和无数肉眼不可见的星星。Pascal在《思想录》中写道:“当我想到我短暂的生命,被前后无尽的永恒吞噬;想到我占据的渺小空间,被我一无所知的无限空间吞没,我感到恐惧,惊讶于自己为何在此而非彼处。”他最著名的句子——“这些无限空间的永恒沉默令我恐惧”——几乎可以作为“暗淡蓝点”的注脚。对Pascal而言,夜空的沉默不仅是无穷的浩瀚,更是一种神学的失落:中世纪那井然有序的宇宙被一个更大、更随机的宇宙取代,人类似乎被抛弃在无边的寂静中。
然而,Pascal的思考并非只有恐惧。他也曾写道:“让我们凝视自然的壮丽全貌,忽略身边的卑微之物,注视那如永恒灯盏般照亮宇宙的闪烁光芒。”他认为,面对浩瀚宇宙的迷失感,正是上帝威力的体现。但穿越数世纪,Pascal的恐惧感似乎更常被后人提及。约瑟夫·康拉德在小说《机会》中写道,星空“以其辉煌的孤独、无望的渺小,压迫我们的灵魂,粉碎我们的骄傲”。“暗淡蓝点”似乎在提醒我们:宇宙并非为人类设计,我们或许真的孤单。
1968年12月24日,阿波罗8号宇航员William Anders拍摄的地球升起。
但这种渺小感是否真实?或者,它只是一种认知错觉,就像看到塑料蛇时的短暂惊吓?要回答这个问题,不妨换个角度,看看1968年阿波罗8号任务中拍摄的“地出”照片。William Anders镜头下的地球,是一片蓝白棕相间的生机盎然,与前景中荒凉的月球形成鲜明对比。这张照片激发了敬畏与对地球健康的关怀,被摄影师Galen Rowell誉为“最具影响力的环境照片”。相比之下,“暗淡蓝点”显得冷漠,它诉说的不是地球的丰饶,而是它的——以及我们的——微不足道。
那么,“暗淡蓝点”到底告诉了我们什么?一种解释是,渺小感源自我们对空间感知的局限。人类的空间体验以身体为中心:门在10步之外,栅栏在20步之外。童年时的家重访时总显得“缩水”,因为我们的步伐变大了。古代的度量单位,如基于前臂的“腕尺”或基于脚长的“英尺”,都反映了这种身体化的空间感。甚至在童书中,我们用“长颈鹿”或“大象”来描述摩天大楼或重型机械的高度与重量。但面对自然,人类的感知力常显得捉襟见肘。站在大峡谷边缘,你无法仅凭观看就领略其壮阔;卡拉库姆的沙丘、安塔克蒂卡的冰川,都超越了我们的感官尺度。
到了外太空,这种局限更加明显。金星最近时距地球3800万公里,相当于76亿只长颈鹿的长度;海王星最远时是47亿公里,约9400亿只长颈鹿。哈勃望远镜的超深空照片,用11天的曝光时间捕捉了一个比手臂伸直时一粒沙子还小的天空区域,却包含了约1万个星系。这些数字让人瞠目结舌,但除了数学家和天文学家,普通人很难真正“领会”它们。我们用光年或天文单位简化描述,但这些单位依然抽象,难以触及宇宙的真实尺度。
如果渺小感源于感官的局限,那我们是否需要认真对待它?进化赋予我们的感知系统是为了应对地球上的日常环境,而非追踪宇宙的意义。或许,“暗淡蓝点”的真正力量在于它揭示了一个关键细节:这不仅是一张展示宇宙空旷的照片,更是一张地球几乎不可见的照片。地球——承载我们一切意义的家园——在画面中如此不起眼,仅仅是一粒尘埃。
感知的显著性对我们至关重要。从出生起,我们的感官就引导我们关注重要的事物:母亲的声音、周围的语言、烟雾的气味、警笛的尖鸣。这些显著的信号告诉我们:“这是重要的,注意它!”但在“暗淡蓝点”中,地球毫无显著性可言,甚至连那束光线都只是照片的偶然产物。这似乎暗示,从一个“客观”的宇宙视角看,我们并不值得关注,因而也不重要。
但这种推论站得住脚吗?“暗淡蓝点”并非上帝视角的宇宙全貌,它只是一张照片,揭示的同时也在隐藏。相比之下,“地出”隐藏了宇宙的浩瀚,却展现了地球的生机。两张照片都只是地球的部分真相,没有哪一张能提供完整的答案。
不妨设想一种新视角。如果旅行者1号携带了一台能探测意识存在的仪器,地球会被标记为一个鲜红的像素,在寂静的宇宙中如同一声刺耳的椅子刮擦声。这个“鲜红点”会让我们感到渺小吗?或许它会说:“虽小,却意义非凡。”
但更大的问题是:地球是唯一的红点吗?天文学家估计,宇宙中可能有50亿亿个宜居行星。即使只有十亿分之一的行星拥有意识生命,那仍有500亿个“红点”。人类的创造力在地球上独一无二,或许在银河系猎户臂也是如此,但在宇宙的尺度上,我们可能只是众多红点中的一个。
“暗淡蓝点”没有给出最终答案。它提醒我们,人类的意义或许不在于宇宙的注目,而在于我们如何看待自己。渺小或伟大,取决于我们选择如何书写自己的故事。
本文译自 Aeon Essays,由 BALI 编辑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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