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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许多美国夫妇一样,Susie McKinnon与她的丈夫Green在人近中年的时候爱上了去加勒比海度假。他们居住在华盛顿州奥林匹亚市,家里堆满了各种纪念品。主卧里放着一只塑料蜥蜴,写着“开曼群岛”的字样。门廊上挂着一面装裱起来的来自库拉索岛的油布拼贴。我(原作者Erika Hayasaki)在那个灰蒙夏日造访了他们。惬意地谈论着年轻时在阿鲁巴和百慕大旅游经历的这对夫妇,脸上有着即将退休的沉稳的喜悦。

唯独有一件事例外。

交谈期间,McKinnon很肯定地表示,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去到那样的地方,不记得自己曾购买过这些的小玩意儿。没有享受过的任何假期的印象。甚至,她回忆不起结婚前和结婚后的任何一个情景。

不,McKinnon什么也没有失去。她是从来就无法记得这些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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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十年以来,科学家们曾怀疑过像McKinnon这样病例的出现。他们估量着,她或许就在世界上某个地方,泯然众人,毫无异样。终于时间到了2006年,他们找到了她(或者应该说,是她找到了他们)。

McKinnon是世界上第一个被确诊为患有自传体记忆重度缺失(severely deficient autobiographical memory)的人。她知道关于自己的许多事实,但缺乏在脑海中回忆往昔的能力。我们能轻易地想起某天午后发生过什么,像播放电影一样地展开曾经的经历。但她完全没有这样的情节记忆(episodic memory)。如果说记忆是一本我们能反复翻出阅读的书,那她能打开的仅仅是书的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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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着关于过去的零散碎片。但对儿时自己的样子完全没有概念和印象。”McKinnon只能猜测,不能回忆起曾经的时光。她琢磨着开曼群岛或许是挺热的,自己可能陪Green散了蛮多的歩。“应该是在2000年到2010年之间的事吧。”她喃喃自语。

记忆这个我们认为对于人类是必不可少的能力在McKinnon身上根本无处可寻。哲学家约翰·洛克曾经说过,记忆直接构成了我们的个性。在去年的电影《头脑特工队》中,失去核心记忆球后,主人公Riley的性格之岛顿时灰飞烟灭。

虽没有中心的记忆,但McKinnon无疑保持着自己的人格。她是一个自由派的白人,在父亲反对下与一个黑人结婚。她是一个沧桑过后选择抛弃天主教的女性,有好奇心也懂得幽默。她有着稳定的工作,在州政府负责管理退休安排。她有有着自己的爱好、信念、价值观以及一群好友。她不记得是什么塑造了自己,但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那么她的故事是不是能向我们揭示,对于人性,记忆究竟轻重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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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少人来说,音乐常与记忆紧紧联系在一起。在McKinnon的丈身上尤其如此。特殊年代的歌声能将Green带回到多年前的自己,带他回到自己与McKinnon以同事身份在伊利诺伊的医院相遇时的场景:“她呀,很亲切,很迷人。”可那些散发着芝加哥爆米花腻味的迷离夜晚,从来也无法在她的思绪中浮现。

研究者曾认为人们只有一种长期记忆(long-term memory)。但在1972年,著名加拿大认知心理学家托尔文(Endel Tulving)提出了多重记忆系统理论。其中之一便是语义记忆(semantic memory):通过对于语言文字等抽象事物的理解而形成的记忆。比如你多年以后在其它地方再次读到“语义记忆”这个词,你不会记得你曾经在煎蛋上读到过它,但仍会记得它的含义,就是因为你有着语义记忆。

我们所拥有的以第一人称视角重新体验记忆的能力,是心理学中自知意识(autonoetic consciousness)的一部分。自知意识让我们得以能在脑海中穿越回到过去。托尔文表示,自知意识对情节记忆的形成十分重要。情节记忆指的是将时间地点等情景有机形象地联系在一起的记忆。还记得刚刚在煎蛋上碰见过“语义记忆”这个词?那就是情节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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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McKinnon跟Green一样喜欢音乐。因为语义记忆的完好无缺,她现在仍是合唱团的成员。歌词、旋律、和声什么的都记得清清楚楚。McKinnon还会告诉你,三个月前她曾经在台上演唱了一首古老的苏格兰民谣。但只有Green能重现当时的具体场景:她独自站在钢琴前,颤抖的歌声让Green差点潸然泪下。

但她不知道表演时的自己是什么感觉。我们于是翻出了当时的录音。那首女低音从音响中透出,穿越时空回荡在客厅里:“The water is wide, I can-not cross o'er.”McKinnon注意到了自己歌声中的振颤,像是第一次经历表演一样,羞涩地傻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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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自己异于常人的时候McKinnon还在上大学。一位学医的朋友邀请她做一个关于记忆的测试调查。被询问到关于童年的经历时,McKinnon一头雾水:“你为什么要问这些?谁会记得这种东西啊!”她认为那些自称能记得自己的过去的人都在瞎编乱造。她自己从来都在效仿着胡说八道。

McKinnon的朋友被吓到了,让McKinnon去找专家检测记忆,但McKinnon将这个建议置之不理。直到2004年的一天,她碰巧读到了关于一篇关于托尔文的文章,认识了语义记忆和情节记忆。

文章中介绍了托尔文在多伦多大学的时候研究的一个对他的理论影响深远的失忆病例。该患者在一次摩托车事故中脑袋受伤,情节记忆受到影响,只记得在刚刚过去的一两分钟之内发生的事。他能记得医生教给他的新知识,但完全不知道医生曾经给他上过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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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失忆症(amnesia)患者也像这样保持了语义记忆但失去了情节记忆。但失忆症对患者的日常生活有着严重的影响,也往往与脑损伤、发展障碍、或退行性疾病有关。生活完全没遇到问题的McKinnon,在文章中发现了与亲身感受类似的一些描述。

托尔文的一个论点尤其引起了她的共鸣。托尔文相信,世界上存在这样的一些有着完好的智力,但没有情节记忆的健康人。他们对事物心知肚明却过目即忘。医生还没碰到过这样的案例,但托尔文预言很快就将有人得到确诊。

被托尔文的名气震慑住的McKinnon转而把目光投向了曾经和托尔文一同工作的资深科学家Brian Levine。于是,在2006年8月的一天,Levine收到了一勾起他强烈好奇心封电子邮件:

“我认为,我很可能就是托尔文所描述的那类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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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后的2015年6月,Levine所带领的研究成果在神经科学期刊《Neuropsychologia》上发表。研究者们通过一套复杂的流程,调查了McKinnon身边的熟人,配以核磁共振成像扫描,检验了出了McKinnon大脑中所存在的问题。他们还找到了两位事业有成的中年男性,其中一位有着博士学位。三位患者的共同点是右侧海马体积比正常的小,而且三人都缺乏情节记忆。

研究被报道之后,数百位自称具有自传体记忆重度缺失的人联系上了Levine。他的团队现在仍在公开征集病例并进行逐个审理。Levine说:“这带来了一个重大问题:回忆的能力到底有什么用?”情节记忆被认为是人类独有的记忆。但如果我们中的个体已经被证明,没有它也能活得好好的,那人类为什么还要进化出情节记忆?人类会不会渐渐丧失这种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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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cKinnon身边呆久了以后,有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她并非不正常,而是十分幸运。记忆多少在我们身上留下了伤痕,但她一直毫发无损。1986年时夫妇俩曾在亚利桑那州遭到一群白人的欺辱,被打得满头是血。McKinnon同样只记得事故的存在,完全没有像Green那样的痛苦的回忆。父母和亲人离世后她也很快恢复了过来。对McKinnon来说,记忆并不会激起相关的创伤。“我知道伤心和害怕的感觉,但根本不记得自己曾经历过那些不幸。”

McKinnon也根本记不住争执产生的动机,这或许也是她能与Green偕老的原因。她没有任何积怨,不知道后悔的感觉,更不对衰老感到悲怆。McKinnon能认出照片中那位肤如凝脂的金发少女。但在她的脑海里,她一直是镜子前这个散乱头发下的皮肤上刻满了岁月印记的六旬妇女。她不知道回顾过去、在记忆中游荡、被怀念所困扰是什么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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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有位名叫Jill Price的女士吸引了加州大学欧文分校科学家的注意。她的状况与McKinnon恰恰相反。她有着又被称作超忆症(hyperthymesia)的超级自传体记忆(highly superior autobiographical memory)。她能回忆起与自己生命擦肩而过的任何风吹草动:1984年7月18日星期三那天的自己第二遍阅读《Helter Skelter》;1983年2月28日星期一那天下雨《M*A*S*H》播放了大结局然后第二天车子的雨刮坏了……

相比McKinnon的案例未获媒体关注,Price“超人般的能力”很快就受到了热炒。(详见煎蛋《超忆症:过去点点滴滴都忘不了》)。可研究者们指出,Price的特殊记忆是建立在强迫症一般对生活细节的关注之上。40多岁的她仍住在父母家中。为了巩固琐碎的记忆,她每天都坚持写下好几页纸的生活笔记。

可以看出,对于记忆的两种极端,我们的社会只嫉妒于其中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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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或许会想,McKinnon应该借助科技的力量来弥补记忆的缺失。毕竟这个时代的软件公司已经替我们记录了生活的一切。社交平台的主页已经俨然为我们写好了传记,智能识别照片内容的那些相册程序更是在帮助我们构建自己的认知。其他的工具还将我们的一生写入存储设备之中:电子邮件、日历备忘、课堂笔记、语音留言、短信,私信,小视频文件……全都成为了能被轻松检索的数据。

但McKinnon没有这样记录生活的念头。写日记的尝试也没坚持到第三天。“如果我因为害怕忘记而执着于捕捉每一个时刻,我将永远也无法体验这些时刻。”

那她到底拥有什么?她有工作用的邮箱,但不会在上面记录任何感触。她不用社交网络。就算没删除自己的Facebook账号,她在上面也没啥可以张贴的。虽然有过几本影集,但她不喜欢录像也不喜欢摄影。家里的墙上连婚纱照也没挂有。

McKinnon说,看着自己在1981年结婚那天的相片,像是在旁观他人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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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她和Green从照片中发现,自己以为没有参加婚礼的那位友人其实就是相机背后的摄影师。的确,创造回忆的人常被遗留在回忆之外。我忽然意识到,在科技的影响下,McKinnon不会变得更像我们,只有我们会变得更像McKinnon。

仅在过去的8个月里,我的手机就已经存储了1217张相片和159段视频。由于心理学家所称的“摄影损伤效应”(详见煎蛋《经常使用相机会导致记忆力衰退》),专注于取景和按快门的我已经让体验在眼前流逝。让所有照片自动上传到云端而不再回首的我,或许已经在丧失控制自己情节记忆的能力。

“如果人类没有了这部分记忆,他们会过得怎样?”McKinnon提出的这个问题正好与我的想法相契,“如果他们的科技取代了记忆,失去的将是什么?亲身体验会改变,但会是积极的?消极的?还是根本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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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听见McKinnon的啜泣。我们坐在黑暗的影厅里观看着《头脑特工队》。透过眼角的余光,我看到了她正在哭泣。她很喜欢这部电影,就算她的日常生活在影片中被描绘成一团糟。她笑着说:“如果我有这些性格之岛啊,它们跟总部控制台之间应该也没有联系。”

即便不能讲述自己的生活,McKinnon仍很喜欢欣赏叙事作品。《权力的游戏》和《饥饿游戏》之类的书与电影她都没放下过。她从不记得故事中发生过什么,重读对她来说永远是第一次阅读。(好羡慕她对剧透完全免疫的能力)

但她这一生都编不出一个故事。她没有白日的幻想。她的思绪无法游离。许多失忆症患者也像这样缺乏想象力。拿沙滩的场景举例,我们能构想出的画面是:手里端着鸡尾酒、躺在休闲椅上、趾头间夹着沙粒、自在地聆听着海浪的喧嚣。但McKinnon只能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张吊床的样子。“当我想起那里有颗棕榈树,我就把吊床弄丢了。”她不能把不同的意象组合在一起,也下不了象棋。“思考下一步棋后,这一步棋就没了。” 对McKinnon来说,回顾过去的窗从不存在,展望未来的窗也从未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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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我和McKinnon过得很充实。一起吃饭、聊天、逛商场。当然她不记得细节,也不在乎这些琐事。我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在演着患得患失的一出戏,而McKinnon至始至终只存在于自己故事的结尾。那里没有不测,没有冲突,更没有即将落幕的惆怅与慌张。她实现了许多人倾尽一生也未能触及的目标:彻彻底底地活了在当下。

本文译自 Wired,由 zzjeff 编辑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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