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地堡遍布,庇护全民,源于冷战核威胁。如今,俄乌冲突再燃地堡热,民众心态转变,地下空间不仅是避险所,更是文化象征。

2022年2月,俄罗斯战机轰炸基辅的新闻传遍全球,Zora Schelbert的邮箱和电话开始响个不停。她是瑞士卢塞恩Sonnenberg核地堡的首席运营官兼导游,起初还以为这些求助信息是恶作剧。“人们问我该采取什么措施,该去哪里避难,”她回忆道。很快,她发现询问者误以为她所在的“地下生存”历史协会是当地的民防部门。这波突如其来的关注,让她既意外又感慨。

瑞士,这个人口不足900万的小国,地堡密度却冠绝全球,足以在危机时刻为每位居民提供庇护。相比之下,瑞典和芬兰的民防体系虽也不弱,但仅覆盖主要城市。Sonnenberg地堡建于1971年,最初能容纳2万人,是全球最大的核避难所之一。2002年,为提高效率并降低维护成本,其容量缩减至2000人,如今主要作为博物馆开放。Schelbert说,她认真回复每一位求助者,将他们引导至正确的民防联络人,但邮件和电话仍接踵而至。

走进我的公寓楼地下室,我才发现自家也有一个核地堡。日内瓦的这栋大楼住了上百户人家,地堡被木板隔成十几个储物间,里面塞满了滑雪装备、旧锅具和不兼容欧洲电压的美国电器。厚重的绿色混凝土门常年敞开,地板中央还有个排水口。俄乌冲突爆发后,邻里间开始流传“打包行李、囤碘片”的消息。我甚至听到了“切尔诺贝利宝宝”这个俏皮说法,意思类似于“你妈是不是把你摔傻了”。如果真要清空地堡应急,估计几个小时就能搞定。

地堡在瑞士不仅是避险设施,更是日常生活的延伸。和平时期,居民把它们当作酒窖、储物室,甚至桑拿房。1990年代冷战缓和时,有人拿地堡玩彩弹射击、练乐队,或干脆改成社区中心。Daniel Jordi,瑞士联邦民防与培训主任,解释说:“我们希望地堡平时就有用,但危机来临时能迅速转为庇护所。”现行法规要求地堡在五天内转为战备状态,“因为战争不会毫无征兆地爆发,”他补充道。

然而,俄乌冲突让欧洲重新审视民防。挪威今年1月恢复了冷战时期的政策,要求新建住宅必须配备防空洞;德国则在为巨额军费立法之余,掀起了关于民用地堡的激烈争论。欧盟甚至发布官方声明,敦促居民储备72小时的应急物资。Silvia Berger,伯尔尼大学的瑞士当代历史教授,研究地堡文化多年,她指出,俄乌战争深刻改变了公众对民防的看法:“我们正处在一场未完的心态转型中。”

瑞士的地堡政策始于1963年,法律规定每栋新住宅楼必须自建地堡,或为附近公共地堡出资。如今,全国有37万个地堡,足以让居民在地下躲避数小时至两周。地堡的通风系统能抵御辐射、核尘埃及化学武器,设计寿命约40年。建造和维护费用大多由开发商和业主承担,平均每人约1400至3000瑞士法郎,相当于健康保险的年保费。另一类地堡是民防指挥中心,配有淋浴、小厨房和网络,供紧急人员长期驻守。近年来,这些指挥中心还被用作难民和无家可归者的临时住所,引发了不少争议。

一个阴雨的周日,我来到Sonnenberg地堡参观。从卢塞恩火车站步行15分钟,穿过鹅卵石老街,绕过游客云集的冰川湖,我来到一座郁郁葱葱的游乐场。地堡入口藏在山坡里,灰色大门毫不起眼,像个水处理厂。导游Schelbert带我们一行20人走进地下,队伍里只有五名女性。一个带着13岁儿子的父亲打趣说,地堡似乎更吸引男性——他儿子是被弟弟的学校参观经历激起了兴趣。这家人住在一栋战前老房子里,没有自家地堡,父亲坦言不知道被分配到哪个公共庇护所,“我们家更喜欢音乐,”他笑着说。

我们参观的不是普通地堡,而是Sonnenberg的指挥中心——一个七层的水泥地下堡垒,负责协调庇护2万人的后勤。真正的“地堡”其实是地下的Sonnenberg隧道,一条建于1970年代的高速公路。若核战爆发,隧道会关闭,四扇1.5米厚的混凝土门将封住入口,抵御1公里外的核爆。指挥中心储备了450吨物资,包括床铺、干式厕所和水,随时通过推车运往隧道。厨房里摆着闪亮的钢罐,标着“生存食品”,专供指挥人员,平民得自带干粮。

地堡生活远非舒适。展览区模拟了冷战时期的指挥中心,裸露的管道、LED灯光和光洁的水泥墙透着监狱般的冷峻。我们走过倾斜的坡道,参观巨大的钢制炖锅和标注昼夜的模拟时钟。手术室里有一台孤零零的淋浴,旁边堆着灰色塑料桶——所谓的干式厕所。一个挪威老人在女儿陪同下参观,他直言不信核战能活下来:“瑞士人躲两周,出来后还是活不了。”他半开玩笑说,瑞士最大的保护是“钱”。的确,瑞士和挪威的GDP位居全球前列,民防体系的雄厚财力可见一斑。

但地堡的实际效果因危机类型而异。原子弹的辐射几天到几周内会消散,地堡的短期庇护足以救命;而像切尔诺贝利那样的核电站事故,可能让周边地区几世纪无法居住。一家从维也纳搬来的奥地利人对此也持怀疑态度。他们说,冷战时维也纳离铁幕更近,却没建类似地堡,况且“外交比地堡更有效”。

瑞士人对地堡的执着,远不止金钱或实用考量。日内瓦民防事务副主任Guillaume Vergain说,地堡是“瑞士身份的DNA”。二战期间,瑞士虽保持中立,却被轴心国包围,军队在阿尔卑斯山脉的“国家堡垒”囤积物资,准备抵御纳粹入侵。空袭带来的平民伤亡促使政府打造“平民堡垒”。冷战核军备竞赛进一步催生了“全面国防”理念,地堡不仅保护生命,还捍卫瑞士的联邦制、独立性和民主价值观。

为了推广地堡,1950至1960年代的宣传视频用土拨鼠在阿尔卑斯花丛中躲避老鹰的画面,传递“危机来临,钻洞避险”的理念。Schelbert注意到,游客对地堡的态度已从质疑转为羡慕,甚至视其为一种“特权”。但质疑从未消失:地堡真能阻止核战吗?一旦核战可“幸存”,会不会反而鼓励动用核武?1986年的切尔诺贝利事故和巴塞尔化学泄漏事件,让人们开始怀疑地堡的必要性。

在地堡深处,我试着躺进一间模拟的民用床铺,绿色网状吊床配着毛毯,舒适得像火车卧铺。但Schelbert提醒我们,想象这里挤满惊恐万分的人,每人只有1平方米的空间。我闭上眼,却无法想象那种绝望。

走出地堡,重见阳光,我不禁觉得,建造地堡的精妙规划像是在殖民月球——再周密的计划,也可能因未知因素崩盘。1987年Sonnenberg的演习就证明了这一点:应急队只建成了部分设施,连一扇350吨的门都没关上。或许,外交和防扩散才是更迫切的出路。瑞士的民防体系告诉我,冲动无法应对危机,最好的地堡,是永远用不上的地堡。

本文译自 The Dial,由 BALI 编辑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