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星到普通人,美国人正掀起刺青移除热潮。激光技术让“永久”变成“暂时”,人们用疼痛换取新生,重新定义身体与自我。

几十年来,美国人热衷于在身体上镌刻刺青,仿佛在皮肤上书写人生篇章。如今,这股热情却急转直下,人们争先恐后地走进激光工作室,抹去曾经的印记。是什么让“永久”的刺青变得如此短暂?我们与接受激光治疗的患者、生意火爆的刺青移除技师,以及眼睁睁看着作品被抹去的刺青艺术家聊了聊,试图揭开这股热潮背后的故事。

走进激光工作室,首先迎接你的不是温暖的问候,而是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啪啪”声——激光击中皮肤时发出的爆裂声,像是卡通片里电击的音效,尖锐而刺耳。患者需要戴上护目镜,抵挡激光的强光,很多人索性闭上眼睛,试图屏蔽恐惧。没有视觉的辅助,脑海却更加活跃,那恐怖的声音让人不由得想象皮肤被撕裂、火花四溅的画面,仿佛身体变成纽约街头被电焊切割的人行道。疼痛如潮水般涌来,持续两年的治疗周期更像一场漫长的修行。

越来越多的人选择承受这份“酷刑”。有改过自新的年轻人,有步入中年的“千禧一代”父亲,还有明星为了焕然一新的形象而“洗白”身体。今年2月,Pete Davidson以一身干净的皮肤出现在时尚广告中,像是AI生成的“无刺青版”自己。这位31岁的喜剧演员曾在电视节目上吐槽:“太痛苦了!他们得烧掉你的一层皮肤……还得再来12次!”尽管他描述得夸张,但那种痛感确实让人印象深刻。Jeff Garnett,激光刺青移除连锁店Inkless的联合创始人,笑着澄清:“不是皮肤在烧,是毛囊。就像烧焦头发的味道。但心理作用太强了,大家总觉得是自己的肉在冒烟。”

事实上,刺青移除的过程远比“烧皮”优雅得多。顶尖的皮秒激光设备价值数十万美元,能在万亿分之一秒内加热刺青墨水,让墨水颗粒瞬间爆裂成微小碎片。这些碎片小到身体的免疫系统可以识别并清除,就像处理一个小感冒或一块淤青。治疗后,皮肤可能会有几天刺痛或瘙痒,技师会叮嘱你避免晒太阳。几个月后,刺青开始淡化,仿佛记忆般逐渐模糊。再过一两个月,同样的过程又得重来。对于身体健康的人来说,大多数刺青在一到两年内就能完全消失,皮肤恢复“处子之身”——当然,也有人迫不及待地开始新一轮的刺青冒险。

这种逆转“永久”的过程,带着一种诗意的矛盾。Inkless的技师Rebecca告诉我:“刺青本身就在挑战自然规律,身体本能想把这些外来物排出去。移除刺青时,我们也在对抗这些规律。”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敬畏,仿佛在述说一场与身体的博弈。

据统计,美国有三分之一的成年人——至少8000万人——拥有刺青。其中,四分之一的人后悔了自己的选择,约2000万潜在客户让刺青移除行业迎来了春天。那些在20多岁时赶潮流刺青的“千禧一代”,如今步入40岁,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有了孩子,背上房贷,戒掉了酒瘾,开始注重健康,甚至定期做肠镜检查。曾经的叛逆符号,如今却像与现在的生活格格不入。他们渴望身体能反映内心的蜕变,就像换掉一件过时的衣服。

与此同时,激光技术日新月异,变得更温和、更便宜。从早期的粗糙设备到现在的精准仪器,移除过程不再像过去那样留下疤痕或血迹。费用也从几百到几千美元不等,具体取决于刺青的大小和复杂程度。如今,你可以在皮肤科诊所、连锁机构,甚至打折网站上找到服务。2021年,刺青移除连锁品牌Removery获得5000万美元私募投资,全球门店超过150家。这项服务已从边缘走向主流,就像定期洗牙或注射肉毒杆菌一样稀松平常。刺青的“永久”属性正在动摇,逐渐沦为时尚的附属品,就像裤脚的宽度或眉毛的形状。

明星们总是引领潮流,刺青移除也不例外。早在20年前,Pharrell就启动了自己的刺青清除计划。近期,细心的粉丝发现Ariana Grande手臂上的蝴蝶刺青几乎完全消失。Jemima Kirke曾在2018年坦率分享她的移除经历:“承认吧,你犯了个错误。”Zoë Kravitz在30岁时也开始抹去部分刺青,坦言:“我不需要这些留在身上。”最引人注目的还是Pete Davidson,他在Reformation的广告中展现了“无墨”身躯,曾经布满野兽、日期和流行文化符号的身体,如今焕然一新,仿佛完成了一次成人洗礼。据说,他在移除过程中花了约20万美元,尽管后续的照片显示他仍有刺青残留,广告效果可能略有夸大。

普通人也在加入这场“去墨”革命。32岁的摄影师Caroline Tompkins在20岁时刺了一个过大的披萨图案,如今觉得它与自己的成长轨迹不符。“我还是爱那个选择它的女孩,但能摆脱它的可能性让我兴奋。”她在移除过程中甚至开始幻想清除所有可见刺青,彻底重塑身体。38岁的网络红人Kareem Rahma则更干脆,决定清除自己的第一个刺青和后续的遮盖图案。“就像寄个快递,没多想。”他说。但这一决定让他重新审视刺青的意义:“我可能不会再刺新的了,我想干干净净地离开这个世界。”

刺青移除不仅关乎外表,更像是一种心理上的解放。32岁的英国艺术家Issy Wood在青少年时期开始收集刺青,但到了20多岁,她开始后悔那些符号——颈后的天鹅、臀部的纪录片梗、手臂上的杜尚名言。她回忆,刺青的叛逆快感在她离开父母、独立生活后迅速消退。由于当时移除技术落后,她不得不在医院接受治疗,过程繁琐到让她半途而废。最终,她选择留长头发遮住天鹅,回避比移除更简单。

对我来说,刺青的故事始于2009年的夏天。那年,我即将进入大学最后一年,经济危机让求职无望,我和朋友们在家乡费城郊区无所事事。我们酗酒、飙车、躲避家人,度过了人生中最自由的时光。某个夜晚,朋友提议用手工针刺青,纪念这段狂欢。我毫不犹豫,在右肩胛骨上留下了宾夕法尼亚州象征的拱形石图案。它只有三英寸大,算不上显眼,但却成了我心中的秘密。我从没敢告诉父母,害怕他们保守的责骂。13年后,婚礼前的紧张让我费尽心思掩盖它——调整站姿、放下头发,甚至考虑浓妆遮盖。丈夫在仪式前一刻还在为我的刺青位置操心,确保它不被宾客看见。

2024年,女儿出生后,我陷入了产后迷雾,急于重塑身体和自我。减重、恢复肌肉、处理脱发时,我突然想到:为什么不把刺青也清除?于是,我走进了曼哈顿的一家激光工作室,握着技师Rebecca递来的减压球,准备迎接第二次治疗。第一次的经历让我心有余悸——那家不靠谱的医美中心让我痛不欲生,效果却微乎其微。我向Rebecca坦白了自己的低痛阈,她用冷风麻醉我的背部,承诺随时暂停。我闭上眼睛,激光的“滋滋”声再次响起。但这次,过程快得出乎意料,Rebecca轻声说:“好了。”

从5300年前的“冰人”Ötzi到如今的年轻人,刺青的生命周期变得短暂而戏剧化。激光技师告诉我,35到50岁的人通常在刺青十年后才后悔,而Z世代的遗憾来得更快,往往两三年就想抹去。18到25岁的年轻人尤其热衷于“拼贴”风格的刺青——一堆廉价的小图案,想到就刺,厌了就删。技师Jackie Gibbs说:“他们来移除一个,我心想,你肯定还会再删。果不其然,他们后悔得很快。”

刺青艺术家们也在适应这场变革。Julius Margulies(艺名Snuffy)是为Pete Davidson等人创作独特刺青的大师,他的作品充满个人故事,绝不重复。当看到Davidson清除刺青的照片时,他却说:“他看起来状态很好,我不在乎刺青,我只关心他过得好。”Snuffy自己也移除过肩部和腿部的刺青,甚至坦言对刺青的热情已消退。如今,他更专注于艺术创作,身体上的刺青也不再更新。

刺青移除的热潮让人不禁思考:如果刺青不再永久,它还是刺青吗?老派刺青爱好者认为,刺青的意义在于永恒,记录人生中值得铭记的时刻。如今,激光技术让刺青变得像临时贴纸,随时可换。这种转变是否削弱了刺青的文化重量?或许,答案藏在每个人的故事里。对我来说,移除刺青不仅是抹去一段记忆,更是与过去的自己和解,迎接新的开始。

本文译自 GQ,由 BALI 编辑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