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型蛋白设计工具或将革新蛇毒血清生产,应对毒液多样性挑战,但市场困境仍存,普及之路漫长。

蛇咬伤每年夺走8.1万至13.8万条生命,另有40万人落下终身残疾,这一数字让它跻身最致命的被忽视热带疾病之列,仅次于伤寒和霍乱。在撒哈拉以南的非洲,毒蛇血清的平均价格高达124美元,对于每天生活费不足1.9美元的40%人口来说,这无疑是天文数字。更别提医疗设施和后续护理的费用。在孟加拉国,一项针对129名蛇咬伤受害者的调查显示,超过四成患者需要贷款来支付治疗费用。需求逐年攀升,但优质血清的供应却捉襟见肘。2011年,非洲仅有六家公司生产毒蛇血清,年产量仅41.05万支,勉强能治疗9.6万例,远不足大陆总病例的三分之一。2016年,全球毒蛇血清市场价值11亿美元,本预计到2021年增至15亿,却不料缩水至10.2亿。

为何会出现如此严重的短缺?《Works in Progress》杂志一篇详尽的文章揭示了背后的乱象:劣质、标签混乱甚至欺诈性产品充斥市场,导致信任危机。即便高产量、低价格的生产在长期看可能盈利,制造商仍不愿投入巨资,部分原因是政府和诊所的采购承诺充满不确定性。而政府和诊所则因多次被廉价血清的虚假承诺坑害,变得谨慎。毒蛇血清的生产困境与疫苗类似:研发成本高昂,但市场需求不稳定,利润微薄。就像疟疾疫苗因经济原因被搁置数十年,毒蛇血清也陷入了相似的恶性循环。

毒蛇血清的复杂性不仅在于市场,更在于毒液本身的多样性。毒液并非单一物质,而是一系列蛋白质和小分子的混合物,其成分在四个层面上差异巨大。首先,不同蛇科之间的毒液截然不同。全球约有20个蛇科,其中仅4个具毒性:蝰蛇科、眼镜蛇科、细盲蛇科和游蛇科。后两者因毒性较弱或难以咬人,通常不被重点关注。因此,讨论主要集中在蝰蛇和眼镜蛇身上。眼镜蛇科毒液以三指毒素、磷脂酶A2和Kunitz型丝氨酸蛋白酶抑制剂为主,攻击神经系统;而蝰蛇科毒液则富含蛇毒金属蛋白酶、蛇毒丝氨酸蛋白酶和L-氨基酸氧化酶,导致组织破坏、出血和凝血障碍。显然,这需要完全不同的治疗方案。

更棘手的是,同一蛇科内,不同物种的毒液也千差万别。例如,黑颈喷眼镜蛇的毒液独含细胞毒素,若注入眼部尤为危险;黑曼巴蛇的毒液则因高浓度的树突毒素,能在一小时内致命。更有甚者,罗素蝰蛇的毒液虽无独特蛋白,却能引发异常凝血、肾衰竭直至死亡。问题还没完,即使是同一物种,毒液成分也可能因地理差异而变。比如,莫哈维响尾蛇的部分种群产生神经毒素为主的A型毒液,另一些则富含出血性金属蛋白酶的B型毒液,甚至还有兼具两者的“混血”种群。这些差异有时仅相隔几英里,令人防不胜防。

最令人头疼的是,单条蛇的毒液也会随时间变化。以澳洲棕蛇为例,幼蛇毒液不引发凝血问题,成年后却转为凝血毒性,唯独一个物种例外。这种“毒液发育转变”可能与饮食选择压力有关,且变化是渐进的,无法简单分为“幼蛇”和“成蛇”血清。毒液的异质性让血清设计像在追逐一个移动靶标,复杂得几乎像癌症一样难以捉摸。

传统毒蛇血清的生产方式已有百年历史,却未见显著革新。过程看似简单:从毒蛇中提取毒液,注入马或羊体内,刺激其产生多种抗体和抗体片段,再从动物血液中提纯抗体,供人类使用。为何选马和羊?因为它们体型大,血液产量高,抗体生成量远超微生物系统,且免疫系统与人类相似,抗体引发不良反应的风险较低。相比之下,用大肠杆菌或酵母生产抗体成本高昂,在血清经济的窘境下难以实现。尽管如此,一些初创公司,如2015年成立的Venomyx和2016年的VenomAb,尝试通过基因工程让大肠杆菌生产抗体,但均以失败告终,原因无外乎难以带来投资回报。

今年早些时候,Baker Lab发表的一篇论文点燃了新的希望。他们利用RFDiffusion,一种从零设计蛋白质的计算工具,创造出能结合眼镜蛇科毒液中三指毒素的蛋白,阻止其与人体交互。实验不仅展示了设计蛋白与毒素的结合结构,还在小鼠体内验证了其保护作用。这项工作被认为是RFDiffusion首次被用于如此直接且实用的领域,尽管也有人持不同意见。然而,问题随之而来:既然市场上已有血清,为何还要费力设计抗毒蛋白?要应对任意毒液,还需哪些突破?答案又将我们拉进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兔子洞。

现有血清的局限性显而易见。理想情况下,每种毒液都需要对应的血清,但毒液的异质性让这几乎不可能。印度有60多种毒蛇,但针对大多数物种并无专用血清,若被“四大毒蛇”以外的蛇咬伤,血清效果微乎其微。全球约有200种毒蛇对人类构成威胁,但区域和发育差异让所需血清数量难以估算。与其逐一匹配毒液,不如聚焦毒液中的蛋白种类,开发多价血清,即混合多种抗体,覆盖主要毒蛇种类。澳大利亚便是范例,其多价血清能治疗多种主要毒蛇的咬伤,假定存在足够的交叉中和作用。但这并非完美方案:多价血清需高剂量使用,增加免疫反应风险,如血清病或过敏性休克,且对某些蛇种的毒液可能完全无效。

蛋白设计工具能否破解这一困局?Baker Lab的论文虽令人振奋,但正如Derek Lowe指出,其成果仅针对三指毒素,而毒液中还有其他致命成分,如磷脂酶A2。短期看,这并非灵丹妙药。然而,计算方法正迅速逼近“按需设计结合物”的未来。2024年,研究者筛选了500亿种抗体,找到了一种能结合所有眼镜蛇科三指毒素的抗体,尽管这些毒素结构各异。若能为蝰蛇毒液的金属蛋白酶或磷脂酶找到类似“通杀”抗体,或许只需一两种抗体,就能中和多种毒液,无需再精确辨别蛇种。这样的“圣杯”血清若实现,医院只需备一种药,患者存活率将大幅提高。

但技术突破只是成功的一半。即便有了完美的通用血清,市场困境依然如影随形。毒蛇血清主要服务于低收入国家的贫困人群,购买力有限,医疗基础设施薄弱,需求难以预测。与疫苗不同,血清缺乏富裕国家或全球倡议的稳定需求。设计出的血清可能因AI生成蛋白的热稳定性,缓解冷链运输的瓶颈,但这不足以改变经济本质。悲观来看,通用血清只是让一个糟糕的市场稍有改善,投资仍难到位。

乐观的声音却认为,通用血清可能彻底扭转局面。《Works in Progress》援引孟加拉国调查显示,若医院治疗便捷有效,多数受害者愿意放弃传统疗法。可靠的血清能重建信任,刺激需求,促使政府维持稳定供应。关键在于,通用血清需依赖细胞生产,而非传统动物提取,因为任意抗体的生成在动物体内极难实现。细胞生产的成本更低,省去动物管理和毒液采集的繁琐,若市场需求激增,药企可能重新考虑投资。这样的世界里,毒蛇血清短缺将不复存在,治疗成本将低到任何被毒蛇咬伤的人都能承受。

现实是哪一种?答案尚未明朗。蛋白设计模型无疑为通用血清铺平了道路,但其实际效用依赖于细胞生产的大规模应用。这并非技术难题——市场上已有细胞生产的抗体药物——而是资本和工程的挑战。历史表明,毒蛇血清并非投资热门,但若通用血清足够优秀,或许能改写规则。

值得一提的是,另一项研究提供了意外启发。一名男子在18年内故意让毒蛇咬伤自己200次,体内产生了广泛中和抗体。科学家从中衍生出两种非天然抗体,LNX-D09和SNX-B03,结合2020年筛选出的抗体95Mat5,展现了对眼镜蛇科毒液的惊人保护力。LNX-D09甚至对部分非三指毒素的毒液略有作用。这组抗体联合磷脂酶A2特异性血清,能应对多种蛇种的毒液,尽管对某些毒液(如俄罗斯眼镜蛇)效果有限,原因尚不清楚。这项研究虽在小鼠中进行,药代动力学在大型动物中可能不同,但其潜力令人振奋。

有趣的是,2020年一项马匹实验已取得类似成果,通过多种毒液免疫马匹,生成能中和36种眼镜蛇科毒液的抗血清。但其抗体过于复杂,难以用于细胞生产。而人类研究通过提炼两种关键抗体,为微生物生产铺平了道路。这提醒我们,创新不仅需要技术突破,还需跳出传统框架的束缚。

毒蛇血清的未来或许像疟疾疫苗的早期阶段:曙光已现,但普及之路漫长。通用血清的希望近在咫尺,却仍需跨越市场和生产的重重障碍。最终,蛋白设计的潜力能否拯救无数生命,或许取决于我们能否让科学与现实握手言和。

本文译自 owlposting,由 BALI 编辑发布。